可她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灶屋窗边的人。宋慧娟心里一惊,面儿上还是保持着镇定,问,“咋回来了?”“拿个袄,”陈庚望淡淡说,仿佛从没听见刚才那妇人的话。看着人越冷静,宋慧娟心里越打鼓,她还不知道他是个啥人?若是没听见就算了,若真是听见了,迟早得找补回来,就是不知道要等到啥时候他才找补回来哩?可眼下是不太行的,宋慧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抬起脚边往屋里走边问他,“找哪个?”“哪个都成,”陈庚望也跟着她,脑子里都是她那几句话。宋慧娟从箱子上给他拿了件他前几天刚拿回来晒过的,“这个成不?”可跟着她进来的人一句话也不说,拿着就往出走。宋慧娟这回亲眼看着人走出了院门,才重新坐到了门檐下。喂过牲畜的陈明安端着洗好的盆回来,看着她娘坐着有点失神儿,凑上去问,“咋了?爹听见了?”宋慧娟回过神儿,摇了摇头,“谁知道?”“听见能咋?”陈明安还有点不服气,更多的是她对她娘的这幅反应,“他就是听见了还是打人不成?说两句话咋了?”“那他还真不会,”宋慧娟被她逗笑了,“你爹也就这点儿好,不动手打人。”宋慧娟这句话说的是实话,不仅是她,连几个孩子也没遭过他的打,一巴掌也没,犯了事惹了祸都是面着墙跪上一天半天的。这点儿或许并不值得为人称道,可在他们这个岁数的夫妻里,俩口子哪有没动过手的,更何况还是男人动手打女人,这更是常事了。“这都得是基本的,”陈明安把她在外头的见识讲给她娘听,不然她娘真教骗住了,“动手打女人算啥男人?也就是咱这儿了,外头哪个男人敢打给他生儿育女的老婆,人家可都是敢闹离婚的。”离婚这个词儿,宋慧娟好些年没听过了,在陈家沟生活久了,她都快忘了还有离婚这种事。宋慧娟问出她的担忧,“要是离了婚,孩子们咋办哩?”“那得看孩子多大了,”陈明安继续给她娘描述外面的世界,“要是孩子才两三岁,人家一般都教跟着女同志,要是十来岁大点儿,就得看看哪儿边能让孩子生活的更好。”“再大哩?”宋慧娟继续问。“再大?再大就看孩子自己了,孩子愿意跟谁就跟谁,”陈明安稍一思索,“咋了?你想跟爹离婚?”“净胡说!”宋慧娟一听见她这样问,立刻就反驳,简直就是下意识的反应。“我就是说着玩的,”陈明安噘了噘嘴吧,“我还不知道您,您这一辈子拿刀逼着也不会跟爹离婚哩……”宋慧娟听着她大闺女无心说出的话,脑子里却想起了三十年前的日子,那时她也是折腾过的,只是她也真的像她大闺女说的一样,最后失败了。她这两辈子都没有给自己找出一条生路,但现在她的孩子不一样了。她该有自己的活法儿。家里的孩子们并不知道曾经他们的爹娘也是闹过别扭的,甚至到了要离婚的地步。这个家里似乎永远都是他们的爹当家做主,而他们的娘只是时时低头操持着他们的饭食衣裳,于他们的人生大事上没有什么发言权。这不仅仅是宋慧娟一个妇人在家庭中面临的困境,而是陈家沟这些妇人日日夜夜都被迫面对的现实。但现在有人告诉他们,外头的世界不是这样的,这对于他们无疑是太残忍的。宋慧娟听着明安描述的外头的一切,只觉得那仿佛是梦一般,她不禁问道,“外头都是这样的?”陈明安点点头,“对,外头跟咱这儿不一样,不信你问问明实。”被提及的陈明实看着他娘有些恍惚,心里犹豫了下,对上他大姐的目光,还是点了头,“差不多罢。”“那真好啊!”宋慧娟对那外头的世界不禁感叹,也更理解了她这个大闺女说的那些话,女人并不一定要成家才是完整。“这回你知道了罢?”陈明安眨眨眼。宋慧娟笑着点头,“知了,可是明白了。”“那你就别愁了,”陈明安明白虽然她娘尽力在理解她,可她内心深处还是担心她的,“为我高兴罢。”“这不是一回事,”宋慧娟满目慈爱的看着她这个找出了生路的闺女,“你就是成家,我也操心,生了你,我这辈子就没有不操心的时候了。”“那也就只用给我一个人操心了,”陈明安安慰她娘,“等明年嫂子生了孩子,你才跟着操心哩。”“人就是这,”宋慧娟把手里劈开的苇子一条条理好,“操不完的心。”“我瞧着你就是操心也高兴,”陈明安点破她娘的心思,提起她那孙辈,那嘴角已经放不下来了。宋慧娟坦然说道,“咋不高兴哩?”陈明安立刻盯着她娘问,“我瞧着你还是想我成家罢?”“不是一回事儿,”宋慧娟仔细给她这个大闺女说,“成家也好,不成家也罢,娘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自己过得欢心,成不成家都成。”陈明安继续问,“那要是明实不愿意成家哩?”闻言,宋慧娟抬起头看向了她这个小儿,盯着他看了会儿,才说,“也成,不拘是你,明实,还是明宁,只要你们愿意,成不成家也没啥的?你不是还说那成了家的还有离婚的?强扭的瓜不甜。”宋慧娟不仅仅是因为明安这两句话就改了主意,而是她自己用两辈子换回来的经验。烧了水,喊来明宁,“去端盆打水。”陈明宁知道她大姐跟她爹还别扭着哩,也不敢不愿意,不然她大姐等会儿非挠她痒痒不可。安顿好西屋的宋慧娟从堂屋过,看着明宁端着盆跑出去,她扫了眼桌面上的糖罐子,掀开帘子进了屋,对坐在床边看报的男人说,“又喝糖水了?”家里的糖就是明宁也不咋吃了,也就陈庚望一人有时喝水时扔进去一块儿。陈庚望不言语,仍是低头看着手里的报纸。宋慧娟不知道他跟自己亲生的闺女有啥别扭的,照这模样俩人非得是闹得年也过不好,宋慧娟想了想,开口说道,“闺女给你买了冰糖还不成?她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就这儿今年还过啥年哩?”宋慧娟难得发牢骚,她也是知道陈庚望的脾气,不然俩人这么僵着,就是再过一年也还是如此。陈庚望听得眉头紧蹙,却也只撂下两个字,“话多!”听他这样说,宋慧娟心里就有数了她忙起身进了灶屋。“先去洗洗,”宋慧娟等明宁打了水,把人打发走,才有空坐下来,“你还不想搭理他?”“我没有,”陈明安这几天已经收敛许多了。“去罢,”宋慧娟劝道,“还是那句话,只当是听不见不就成了。”“知了,”陈明安终于进了屋,把那盆给端到了小圆木床边,往那一放,转身就走。虽然俩人瞧着还是别扭,可宋慧娟知道好歹算是好多了,过不了几天就好了。一切如宋慧娟所料,没几天,陈明安喊人也不顾忌了,直接就说,“您的呼噜声越打越响了,也不知道娘成天咋睡下的?”陈庚望听了直瞪眼,可一旁的陈明宁直笑,“是罢?我之前就说过了,爹还不承认哩。”“不承认咋行?”陈明安故意接上,“以后爹还这样,没人愿意跟他一个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