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了,”陈明守默默算了出来,从床帐子里钻出来,又问,“爹不在家?”“去南河打渔了,”陈明实也跟着钻出来,“娘说你回来想炸鱼吃哩。”两人走出来,陈明守打了水洗洗手,正拿着布巾擦手,就见他娘走了出来,“娘!”“回来了?”宋慧娟虽然身子比前几天好了很多,可步子仍然迈得不大,动作也比往常慢一些。陈明守立刻随手搭上布巾,上前扶住了他娘,“明实说您还要炸鱼?也不好好歇。”“炸鱼又不费时间,裹层面放锅里过个油的事儿,”宋慧娟被他扶进了里屋。“等会儿我上手罢,”陈明守虽然年岁不大,可会做的饭比陈庚望还多,有些东西讲究个一通百通。“也成,就是火儿才看着,”宋慧娟能放手让他们做,就是自己不放心还得站在旁边看着。没两句话的工夫,陈庚望就拎着两条鱼回来了。等陈明安跑到家,陈明守已经下手炸鱼了,宋慧娟站在灶台前看了会儿,就被撵了回去,陈庚望倒坐在灶下烧起了锅。陈明实想往里添柴火,被陈庚望拦住了,“再添火就大了。”炸了鱼的灶屋满是烟气儿,把里面的父子俩熏得满头大汗,至于陈明实,他早跑到树下面乘凉去了。鱼炸好,陈明守也不嫌麻烦,又添水下锅把鱼烩了一遍,等饭吃到嘴里,已经一点了。陈明守给他娘盛了大半碗端过去,可宋慧娟一看就摆手,“吃不完哩。”“您慢慢吃,锅里多的哩,”陈明守给他娘安顿好,才出去吃饭。下午难得能睡个好觉,陈明守一醒过来,就听见他那个小妹妹扯着嗓子正哭的厉害,他走进去,小妹妹刚换好了尿布,人也醒着,直勾勾的看着他。陈明实托着下巴就叹气,“妹妹闹人罢?”“咋闹人了?”陈明守伸过手去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又光又软,像是刚剥了壳的煮鸡蛋,“等长大了就好了。”同样的话儿,陈明实怎么也想不出来这个又哭又闹的奶娃娃长大之后会是个什么样儿?等到下午四点多,天更凉快会儿,陈明守自己个儿又钻进了灶屋,开始着手和了面,要先蒸两锅馒头,还要再蒸两锅窝窝头,一半他带走,一半留家里,也省得他娘回头再上手了,等他把这些忙完,一看时间,又到了饭点儿。陈明守一回来,家里有他照看着,陈庚望就不那么折腾了,只顾着下地就成,就是到了夜里又扛着他的铺盖卷重新回到了东屋。才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夜上闹上三四回是常事,宋慧娟满打满算能睡上三四个小时就已经好很多了,好在这个孩子生在天儿是这样温和的时候,说热也算不上太热,比明守和明安那时候过冬好很多,总不用成天使冷水洗尿布,这样的日子比从前已经好过很多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睡在小圆木床上的陈庚望就披着衣裳离了床,过了会儿,院子里就开始热闹了起来,大大小小都起来了。里屋,宋慧娟给哭闹的孩子换了片尿布,刚把人儿放下,又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宋慧娟又抱在怀里哄着喂了一遍奶。这会儿院子里就安静了下来,没一会儿就听见灶屋有了动静,等放下怀里的奶娃娃,宋慧娟就起了身出去,走进灶屋才发现是放了小假的明安正站在灶台前开始煮起了汤。“咋做这么早哩?”宋慧娟扶着门梆子,缓缓跨过门槛。“娘,”陈明安回头冲她娘一笑,就盖上了盖子,“大哥跟爹去下地了,明安也跟着去了,让我留家里做饭。”不到夏天,天儿但凡热起来,上工的时间就会改,总不是照着死规矩熬人,这些日子不用日日上工,陈庚望就趁着早上太阳还不大下地除除草,亦或是趁着下午天儿凉快了去也成,但家里有了自留地就得自己多上心去侍弄。陈明安点着灶里的火儿,就不许宋慧娟再往里走,“您进屋去,外头风大的很。”“不要紧,”宋慧娟顺手把门带上,“今儿赶着你大哥有时间,等他忙完了教他给你好好看看,等下年你也该上中学了。”“昨儿大哥帮我看过了,”陈明安扶着她娘坐到长凳子上,“大哥还给我带了两本书,等他下回回来我就能做完了,到时再给他看。”“真好啊!”宋慧娟摸了摸小姑娘的小辫子,不免艳羡,即使他们母女俩都具有这个时代所轻视的一种身份。“娘,大哥说他想考中师,”陈明安犹豫半天还是没听她大哥的,把这件事说了出来。“中师?”宋慧娟虽然不知道中师这个地方到底在哪,可她知道要想上中师不用高中毕业,初中毕业就能去考,只要考上了,再等三年毕了业就能给分工作。这些东西原本她一介妇人也不知道,还是前几年她娘家的叔伯兄弟里有个考上中师的,不是听宋浦华提起来她哪里知道这些事。“明守咋说的?”宋慧娟对他们的事,尤其是这样的大事,最是慎重不过。“大哥没说多少,就是昨儿下学我碰见明浩哥了,他顺嘴提了一句,回来我问他他也不说,”虽然她大哥没跟她多说,可陈明安知道,他是为了给家里减减负担。不等宋慧娟再问,就听到明实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宋慧娟就敛了话,“成,吃饭罢。”宋慧娟起身走到了门边,看着她那个高高瘦瘦的儿子扛着两把锄头走进门来,面上满是笑意,对着门外喊,“明实,回来吃饭了,吃完再去玩儿。”“知了,知了,”陈明实趁机玩完一局,才跟小伙伴挥了手跑回院子里。“娘,”陈明守打湿了块布巾递给他娘,“擦擦手。”宋慧娟接过,还是止不住的打量她这个大儿,不知不觉到今年他已经十五了,好像再过五六年就能成家了,再过不多久他就能撑起一个家了。“娘,咋了?”陈明守一抬头就见他娘痴痴地看着他,喊了两声他娘才回过神来。“日子真快,你都长这么高了,”宋慧娟把布巾交还给他,不知何时也要抬头去看他了。“长再高不也是您的儿?”往日在弟弟妹妹面前最是端重的陈明守,此时在他娘面前也还是个孩子。泪,“家里的日子不是过不去,真是过不下去娘借钱也供你,你怎么就想那么多?”“我想早点工作,工作了您和爹就能少供一个,”陈明守这时才说出了他藏在心里的话。“傻孩子,”宋慧娟把她这个比她还高的大儿揽在怀里,“少一个多一个能咋?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想做啥都成,娘只想你们按自己的心走,走出一条自己的路,家里头啥事儿都不用你们操心,记住没?”“记住了,”陈明守点点头,从他娘的怀里坐起来。“去洗洗脸儿,”宋慧娟给他理了理衣裳,“去罢。”眼看着他走出了门,宋慧娟才又使着帕子给自己擦了擦,去看看大床上吱吱呀呀睡醒了的孩子。晌午吃过饭,孩子们挤在树下乘凉儿睡觉,宋慧娟却如何也睡不着,她从箱子底下翻出来了她的那个布巾,从里头拿了十块钱放进了她大儿的包袱里。这个家到底有多少家底,上辈子她跟陈庚望过了几十年也不知道,她从没问过陈庚望,这辈子自然也是如此,只要能把她这几个孩子养大养好,他手里有多少钱她一句也不过问。她手里有的都是小钱,多是赶着年关卖了牲畜,陈庚望就给她几张票子,有零有整,赶着谁家办喜事,添上十块八块的,陈庚望也都给她,那几张票子也就操持着家用,一年到头也用不完,亦或是她那三个弟兄,年年贴补给她的,她若是不肯要,他们只说先替他们攒着。这么多多少少,宋慧娟手里的钱也有千把了。只是她没想到,她那大儿会生出这样的心思来,也是给她提了个醒,虽说他们家的日子算不上满公社里数一数二的,可在陈家沟也算是能过得去了。十天八月,宋慧娟总想法子给几个孩子开开荤,家里的鸡蛋没断过,身上的衣裳虽不是年年都能做新衣,可也不是那连衣裳都穿不起的人家。外头有了动静,宋慧娟便掀开了床帐子,走到门边,等陈明守喝了缸子茶,才把包袱递了过去,临走前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才松开,“回去好好上课,别胡思乱想。”“知了,”陈明守把他的小包袱背在身上,重新露出了笑容,“您别出去了,外头风大。”“成,”宋慧娟站在堂屋门前,看着她的大儿走出院子,渐渐连声音也听不见了。等她重新进到里屋,躺在小圆木床上的男人已经离了床,穿好衣裳就拿着铲子下了地。宋慧娟走到床边坐下,正要端起茶缸子,就瞧见底下压了一张票子,她拿在手里,放进底下的抽屉里,才喝了一口温热的水。这个抽屉里,也有一块布巾,里面放的都是陈庚望给的钱。待这个孩子生下半月余,地里的麦子就能收了,陈家沟的老老少少都下了地帮忙收麦子,连上学的娃娃们也都放了麦假,明安和明守自然也赶了回来。一早,安顿好孩子,宋慧娟就爬了起来做饭,陈庚望不许她下地去上工,几个孩子也不许她出门,她便被留了下来,照看好这个奶娃娃,给他们爷四个做好饭等着他们回来。陈庚望和陈明守是干活的主力,陈明安马上满十三的姑娘了,也跟着孟春燕下了地,他们家里那个明荣送了过来,宋慧娟帮忙照看着,陈明实带着他的小黑跟在后头打杂,时不时递个东西,又或者跑回家带两缸子茶过去。五月的土地,打眼望去尽是一片金灿灿,地里站满了一茬茬的人,一个个都弯下了腰,身后的土地时隔半年再次露出原本的面貌来,就是这样一片土地养育了陈家沟的祖祖辈辈。如今,陈家沟又要重新划分,把这一片土地分作大小不一,给它们署上名。收完麦子,该交的交,剩下的陈家沟就按着工分分,宋慧娟自打开了春儿这几个月就没下过工,只有陈庚望一个人的公分支撑着,分下来的粮食自然就少,但还好家里那几亩自留地收成还不错,好歹能填补点儿。更让人期待的是分地,等地分到自己的手里,能收多少粮食就凭自己了,抽签的事儿早传了个遍,大队定好规则之后,就挑了个日子,开始一组一组分地,陈家沟分五组和六组,陈庚望所在的就是六组,等帮衬着把前五个组分好之后,紧接着就到了六组。这些日子,没少来人敲门,但碍着宋慧娟还没满月子,来的多是妇人,宋慧娟委婉拒了一次两次,来的人也就少了。这种事,她一个妇人哪里能当家作主,说到底,就是这么几句话应付着而已。分地当日,陈庚望刚端起饭碗,就有人来喊了,“庚望,在家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