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至于陈庚望推门进来时,竟看到那妇人追着要打那小子,旁边的那个还在拍手助威,“哥哥,快跑,快!”……地里的庄稼一茬接一茬,陈家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来,陈庚良夫妇赶在后秋种地前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也是个女娃,取了名唤芝华。在这个女娃娃生下不久,陈庚良也带着孟春燕他们娘仨从老宅搬了出来,移到了他们这东边小院的后面,隔了三四户人家。两家离得近了,来往自然更多了些,小明守身后带着跑的人就更多了些。跑着跑着,出了这方小院子,小娃娃跑成了大孩子,见风长似的。宋慧娟在西地和孟春燕忙着上工捯饬地里剩下的那么点玉米,小明安带着小芝华在地头玩儿,小明茂早和他那亲亲热热的大哥跑出去耍了,不到饭点是不知回家的。等到吹了哨,宋慧娟和孟春燕才带着两个小姑娘回了家,前脚到家,后脚那两兄弟就回了来,可天儿晓得今儿他们两兄弟回来可不是往日那副高高兴兴的模样,小明守直冲冲的走在前面,小他一岁的小明茂巴巴的跟在后面。一进院子,孟春燕见了便笑问他,“谁惹咱们小明守了?”陈明守一听他二婶又这样逗他,便忍不住严肃了,小明守这样的称呼他已经不许人乱叫了,很是不称做了大哥哥的他,平日里连他爹娘也不这样唤他了。看他绷不住脸儿,孟春燕又笑了,可那小明守很快恢复过来,大人似的说道,“我没事。”往日他这般说了,宋慧娟便知道他心里是不乐意她问的,也就不再问了,等他想说的再听他说。可孟春燕却不知晓他,见他不说便看向了一脸纠结的小明茂,“咋了,真有人欺负你们哥俩?”小明茂不答,侧过头看了一眼他哥哥,见他瞪大了眼对着他直摇头,便牢牢捂住了自己的小嘴巴不说话。看他们俩这模样,孟春燕也知问不出来了,彻底撒了手,“你们就瞒罢!”宋慧娟瞧着那神色还好,便放了心,对着门外的陈明守嘱咐道,“先带着明茂去洗洗手,去篮子拿个窝窝头垫垫肚子,晚会儿娘就做饭。”陈明守点头,带着小明茂就去灶屋檐下洗手去了。四个孩子一人拿了一个窝窝头,搬着小板凳并排坐在了檐下啃着吃。等孟春燕坐下凉快了一会儿,那才满三岁的小芝华已经在她怀里呼呼大睡了,不顾宋慧娟留她,还是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家去。等到天黑陈庚望还没回来,给他留了饭后他们娘仨便先吃了饭。虽说这时已入了秋,但那赶着末儿来的秋老虎还是很热,宋慧娟带他们使了温水洗过身子后,才哄着他们上了床。小明安还跟着他们在一张床上睡,小明守虽还和他们睡在一间屋内,可自打他满了六岁就被陈庚望以男子汉大胆的名头支到了靠窗那张床上。宋慧娟这几日见他每每回来都怏怏的,今天连绷也绷不住了,晚间的饭吃得也不香了,又赶着陈庚望在外头忙得厉害,便哄着他爬上了大床来睡。因着夏日蚊虫多,她便织了两床蚊帐,陈庚望在河滩里打了几根棍子支着,好歹是防了蚊虫叮咬,这一支也便支到了秋。那扇小窗往外开着,时不时透进来几分微风,连这间的门也大开,她在内轻轻摇着蒲扇为他们扇着风,一边慢慢哄睡了小明安。等小明安稳稳当当睡了一会儿,她才伸手去摸了摸了那紧紧挨着墙背对着她的那颗小脑袋,稍有些汗,但也不至于连身上的小被子都扔去脚后,便起了身去拿他的小被子,“小被子还得盖好,夜里要冷哩。”说完,展开盖在了他身上,她看到那微微抖动的小睫毛也晓得小家伙是闭着眼装睡,她便又伸手摸了摸那在外面露了好一会儿的瘪瘪的小肚子,“不凉就好,该饿了罢?”说着,就要把脑袋贴过去仔细听上一听,小家伙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睁开了双眼,泥鳅似的一下子爬坐起来,双手紧紧搂着自己的小肚子,撅着小嘴还嘴硬,“我不饿!”“娘饿了,”宋慧娟没有拆穿他,干脆掀开了蚊帐就要下了床,“锅里还有好几个窝窝头哩,娘去拿一个蘸点蒜汁。”说罢,不等她脚落地,身后的小家伙已经扯住了她的胳膊,满脸的委屈巴巴,也只说了一个字,“坏!”宋慧娟最看不得他这样,只这一个字她心里就明白他在外头真是受了委屈,她也是红了眼,一把就把人抱在了怀里,慢慢的拍着背,任由那她胸前的衣裳渐渐被浸湿。她不知他在外头到底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她只能默默抱着他,直到他渐渐平缓了呼吸,挣扎着从她怀里坐起来,又变成了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宋慧娟看了看那双通红的眼睛,把他放下了床,牵着他的小手走到院子里,湿了帕子给他擦了脸,又从锅里拿了个温热的窝窝头递给他,娘俩坐在院子里,宋慧娟摇着蒲扇,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等他吃完。陈明守难得和他娘坐在院子里感受着徐徐微风,心里也平静了许多,微微侧过头见他娘对他笑着看他,才终于开了口,“我也想去上学。”宋慧娟这便明白他这几日的别扭所在了,想来是跟几个入了学的小子惹了火来,他也跟着心急了,怪不得他不许叫小明茂说。“娘知道你上进,一入秋我就去寻人问了,人家说得满七岁才能入学哩,”宋慧娟手里继续为他摇着蒲扇,好好的和他说了起来,“这事儿不论虚岁,你是阴历十月的人,人家说得等明年后秋了。”她说过,看了眼原本睁着眼直直的看着她的小家伙,原本她也没想过会告诉他这里头的道道儿,这会儿也是不说不行了。陈明守听了他娘的话那头直愣愣垂了下来,连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教宋慧娟看得心疼。前两个月还没歇麦忙假的时候,她就特意去问了大队的学校,原本她是想去问问今年他们入学啥个样子,至于学费年龄她是没想过的,学费如今不靠陈庚望她也是能拿得起的,只是她没想到人家一条年龄就卡住了关,非得是按着周岁走。当时她还庆幸她便没同小家伙提前这事,哪里料到这会儿还是出了事。她摸了摸他的小手,安慰自己,也是安慰他,“也不怕,虽说娘不识字,可你爹识字哩。”她明白这事小家伙是知道的,又继续说道,“咱晚一年也不怕,教你爹教你也来得及,当年你爹可是上完了五年的村小,识得字也不少。”这一番话说的小家伙鼓起了劲儿,可转过头一想又叹了气,“可爹忙得很,咋教我哩?”这一问,宋慧娟心里也直打鼓,这事她还没问过陈庚望就擅自做了他的主,但眼下也只能先继续圆,“这一阵地里的活忙完就好了,一天总也有闲的时候,每天教你几个咋会赶不上他们哩。”小家伙被宋慧娟说的话打动了,他爹上了那么多年的学识得字肯定比他们多,他每天都学哪里就一定比他们差了去?见小家伙又恢复成往日的模样,宋慧娟便带着他进了屋去,等他上了床慢慢睡着,她只得一边侧过身继续为他们俩摇着蒲扇,一边等着那未归家的人。打扫了灶屋,才摸着黑进了屋。陈庚望前脚到,她后脚关了门,一抬头就对上了那男人转过来看她的脸。她还未言语,那人就要伸手去拍醒小家伙,她只得提着劲儿拦了他,“好容易睡着,且教他睡罢,我去睡小床。”这话说完,那张脸在黑夜里却是更黑了。这厢陈庚望忍着黑脸,如了宋慧娟的愿,转头把人扛到了西屋。宋慧娟哪里料到他这几日都忙得脚不沾地了还有力气,生生教他折腾了两回,一时连起身的劲儿也没,她任由那粗壮的胳膊给她盖上了被子,随意重重地搭在了她的身上。漆黑的夜里,两道喘息声一浅一重,两人都闭了双眼渐渐平缓着呼吸,似乎融进了这蝉鸣不断的夜里。好一会儿,宋慧娟才缓缓睁开了眼,看着那对着她的宽正的下巴趴在了他身上,对他说起了今天发生在小明守身上的事儿,连她前几个月去学校问的事也老老实实说了,却没直说她给小明守说的那些说鼓劲儿的话,只撑着身子看着他,等他开口。陈庚望听完怀里这妇人的话,如她所愿地睁开了眼,那眉头却是皱了起来,心里对她这样自己做主不与他商量的做法生了怒气,连带着语气也十分不善,“你既是也问了,自然得按着人家说的,去不得了。”宋慧娟心里咯噔一下,她就怕他又是这个样子,却也知道当时是自己没问过他的意见,的的确确也是她的错,便也只能老老实实低着头认错,“我知错了。”她这话一出口,倒教陈庚望惊了,那脸也不背着她了,可是转过来好好打量了她一番,她那脸上还是泛着红,比往日瞧着更艳一些,许是今儿他太厉害了,可怎么也没瞧出什么奇怪来,那脖颈还是如常一般直直的支撑着,一点儿也不像她说出的话那般。可,他也认了。这时,便又见怀里的妇人倒在了他身上,头枕在他胳膊上,脸也不看他了,继续说道,“我想着你上了学,也识得字,等这一阵儿忙完了带着他教教他可成?”这话说完他只晚了一会儿还未搭话,那妇人便又把脸转了过来,又问他,“咋样啊?”短短的几分钟,她在他怀里颠过来倒过去,惹得他呼吸愈发沉重,他身下一紧,揽住怀里的人,不顾她惊呼出了声,还是趁着夜色又荒唐了起来。这一夜,折腾得太过厉害,等他结束宋慧娟早已昏睡了过去,只在最后关头双手搭在他的肩上,闭着眼依靠本能贴近了他的耳朵,轻声问他,“你可不要忘了,闲了要带着小家伙识字哩。”陈庚望顾不得这时候她还说这些无关紧要的,却也不得不点头,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这一夜闹得厉害,宋慧娟也忽略了另一事,直到凌晨她醒来要喝水时,才意识到昨夜事后未烧水洗身子,可来不及细想她连身子骨都不大听使唤了,一个没撑住压在了那具身子上。“咋?”陈庚望倒不至于教她一个未满百斤的妇人压坏了,只是也跟着醒了过来。“口渴得厉害,”宋慧娟指了指冒火的嗓子。陈庚望听过,立时便起了身去倒水,而宋慧娟这时才开始慢慢伸着指头算了起来,按着上辈子的时间,现在也是个时候。等陈庚望递了水给她,她才醒过神来,接过那茶缸子。陈庚望见她端着不往嘴里喝,便说了句,“快喝。”闻言,宋慧娟这会儿也不在意,贴近喝了一口试了试,水温正好,多半是他在堂屋已经凉过了。喝过一缸子,嗓子就好多了。陈庚望接过她递回来的缸子,又问她,“还喝?”只见那妇人朝他点了点头,“半缸子就成。”宋慧娟眼看着那道身影端着缸子转身又出了去,想着在东屋睡下的两个孩子,手上已不自觉抚上了她的小腹。再过一两个月就知有没有了……如今她这日子咬着牙也只得往下过,为了这两个孩子如何也是过,为着肚子这个还不知有没有的也得过。至于他们夫妇俩,能如此这般已是最好的了,除此外她再想不到还能如何了。待孩子们都长大成了家,他们这两个老骨头能有人去倒一缸子水来解了口渴,还知晾凉了热水,已是很好了。其余的她从前不敢奢求,现在更也不会奢求了……待到第二日早上吃了饭送走陈庚望,宋慧娟就把小家伙拉到身边与他说,“我和你爹说了,等这一阵子忙完地里的活儿,你就跟着也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