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凉的帝都在上京,中都虽只是陪都,其繁荣昌盛却隐隐超过上京。 能有这一派富丽繁华、商贸亨通景象,不因别的,只因中都隶属于的,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厉害角色。 先帝爷的十三弟,小皇帝的亲叔叔,辖制枢密院,统领五路兵马大元帅。 但实际上,凉国军民心知肚明,‘狼王’这个称号,实际上来源于斛律昭的铁血手段。 征讨苗疆时,苗人誓死抵抗,凉军围剿数日,死伤惨重。城破后,斛律昭下令,除五十岁以下的女人和幼女运回北境,其余人等,无论老幼弱病残,皆坑杀。 据说,斛律昭有一套专剥人皮的工具,毫不费力就是一整张。 但先帝斛律景极度信任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十三弟,龙驭宾天之前,委任斛律昭为唯一的顾命大臣。留下遗诏,新帝年幼,内外诸事皆须与北院王谋后而定焉。 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早已是惯例。至于皇帝封赏,斛律昭也不必跪拜谢恩。 斛律昭斜靠在红木软榻上,懒懒道了句“孤谢皇帝体恤”,随手把圣旨扔在了茶案上。 “陛下敬重大王,常说大王对陛下恩同再造……那个,此次……大王征战辛劳,美人、工匠、珍宝财帛,理当由大王先选……那个,再送去上京和南院……” “天使回头转告雍儿,他有心了。但美女珍玩一类皆丧志之物。孤一来考虑皇帝清誉,二来体恤南启遗民,就免去他们再跋涉上京之苦,留在中都安置罢了。” 钦差不敢应承,支支吾吾,一连说了好几个“这……” 北院王又闭目养神,不知思索些什么。半晌,从怀里摸出个香囊,冷冰冰的目光扫过锦上的狼狗和蝴蝶。 “啊……殿下,轻、轻点儿……” 她一下怔住,呆呆目送毛毯中女子远去。浣衣局中妇人实则多为官家公主、宫中后妃。这个中缘由,原为南启小吏的轶青也知悉一二。凉军兵临城下之时曾要求南启皇帝出质妻女,否则不肯议和。众大臣上表力荐出质,而皇帝自然不愿,于是仅交出两名较疏远的宗女,余者令搜罗青楼女子或歌妓舞女,最后直接抢掠良家少女进献给凉人。 带路的内侍搡了她一把,急声催促,“走啊,快点儿!” 殿内红烛光暖,红纱帐内,一名南朝女子几乎全裸的趴在床上,一身白花花的嫩肉乱颤。她身上压着个高大健硕的的北境男子,腰胯的不断起伏伴随着床榻的吱呀声,偶尔发出一两声闷哼。 数名美人一丝不挂,在纱帐前扭腰摆臀,曼妙的胴体花枝乱颤,一双双玉足莲步生花,体态极尽妍艳地延展旋转。 下一瞬,急急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去拽门,却被内侍一把揪住,被迫转回了身子。 不知过了多久,帐中女子早没了声息,男人的闷哼声却越发频繁凌乱。忽然一声低吼,床榻的吱呀声止住,只余男子的喘息声和衾褥翻滚的沙沙声。 “启禀殿下,殿下要的南启人到了。” 她心口一窒,掐紧拳,强迫自己镇定。 她缓缓抬起了头。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一双狭长的墨绿色眸,狼一样注视着她。 轶青愣愣定在那里,既不愿向这异族的侵略者俯首跪拜,又想把小香囊要回来。她下意识掐紧了拳。 男人举起一只手,止住了内侍的呵斥。 “认得。北院王。”没有避开他逼近的犀利目光,轶青努力克制着,要自己镇定。 “认得还不跪?” 男人哼笑两声。 他放下酒杯,在她面前两步远停了下来。 他从怀中掏出那只南锦香囊,轻佻地抛甩亵玩。 她与父亲最后的回忆,竟让他如此轻亵地把玩,轶青怒从心生,极力隐忍克制着,痉挛般的点了下头。方的狂怒里得到他想要的。 轶青听出了他话里的嘲弄,也想起了自己跪在他脚下哀求的模样。不知怎的,即便拿回香囊的欲望再强烈,那个“是”字就是说不出口。 “孤问你,是不是想拿回去。” “阁下若喜欢,温某便赠予阁下了。” 四周围的内侍,侍女,美人都倒抽了口冷气。 “温公子美意,孤却之不恭。” 那日,他莫非看出了什么? “既无……旁的事,温某就……就告辞了。” 颊侧的门扇却被一只大手猛地摁住。 内侍用毯子裹着帐内美人,从侧门抬了出去,其他美人和侍女们如蒙大赦,鱼贯赤足趋步而出。 轶青又是一慌,下意识往后退半步,背抵在了冷冰冰的殿门上。斛律昭则逼近了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凤眸凌锐的睫尾微微下垂,让人难以喘息的威压里满是戏谑。 “孤这么晚召你至此,怎会只为一个香囊?” “当然是有…… 轶青脸颊滚烫,呼吸似乎都停止了,却依然强作镇定,双眸没有避开他的注视。 斛律昭哈哈大笑,魁梧的胸膛斜压了下来。 轶青惊慑地瞪大了双眼,背脊紧贴着冰凉的殿门。她竭力想躲开男人肢体的炙热,反射性地抬起没被他压制的那只手,挡在他健硕的前胸和自己的小胸脯之间。 拉长强调,‘噢’了一声。 “莫非……” 轶青完全僵愣在那里,甚至都忘了去反抗这突如其来的放肆非礼。 浑身登时如坠冰窖,无限的恐惧与羞怒在胸中蔓延,引出止不住的颤栗,她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和力气,猛然施力,推开了他覆在她胸前的手。 斛律昭未曾预料到猎物的反抗,左手猝不及防地被推开了。他却不恼,挑眉看了她片刻,然后放声大笑,状似毫不在意地撇开了攥在右手中的软嫩细腕。 南朝姿容倾城的公主王姬他也少不了淫玩宠幸,适才榻上就是一位。她们要么不识时务地愚蠢反抗,如泼妇一般踢打辱骂口呼‘狗贼’,要么忍气吞声地逆来顺受,要么主动迎合着婉转邀宠。如这般不卑不亢、有胆有识、临危不乱的,他倒见所未见。 本来毫无如此轻易放过她的道理。 一夜数女、公然淫佚的把戏他早已玩儿的厌腻。 更何况,朝廷还有正事要办。 “你叫什么?” “温……温轶青。” 轶青没想到一个胡人会对汉字感兴趣,愣了一瞬才答。 男人端着酒杯,斜倚在帐前,狼一样的眸巡了她半晌,左手的食指在拇指上缓缓摩擦出一个个圈。 轶青一怔,不知这胡人意欲何为,又暗想自己怎能为胡虏效力?刚要回绝,男人一抬手,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话。 轶青简直不可思议。此人几日前还要烧尽南锦,今日竟然请她来建锦绫院? “孤想,南启织造技法发达,若因战祸遗失了工艺,岂不可惜?” “况且,如能将南锦发扬光大,岂非前启遗民之幸?” 她踌躇不决,沉默不语。男人又向她靠近了两步,语调带了惋惜。 轶青缓缓抬眼,对上了男人锋利的蓝绿色瞳。除了父亲,除了故国,她最放不下的就是对南锦的热爱,以及对精进织造技法的渴望。这一点,斛律昭瞧的清清楚楚。他是洞悉、操纵人心的高手。落在他手里,她便如羊入狼口,毫无胜算。 “不过,工匠要由我从大启人中选,织房地点、织机木材、丝料染料也要由我亲自监察筛选,还有……” 就好像,行尸走肉之人,焕发出了新生。忍地勾了勾唇角, 对于自己这位擅权专政、恶名昭彰的雇主,轶青刚开始戒心极重,凡事都瞻顾再三,但她很快就发现,斛律昭言出必践,她的一切吩咐、要求都按部就班被执行、完成。不出一个月,锦绫院落成了。 这些努力没有白费。锦绫院开工的第一日,锦工们就已经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织造。从南启锦绫院被俘入凉的工匠人数不多。轶青就尽量从浣衣局中招募女子,以免她们继续沦为凉人的玩物。 姿容秀美的年轻人头戴南式幞巾,双手在织机梭旁飞快穿插,偶尔慢下来给围在四周的女子们讲解精要。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让旁边一名女工试织,片刻后,清秀的面庞上露出温柔赞许的笑容,一手托起一段织好的素锦端详,眼里闪耀着爱怜和喜悦的光。 那年,他大概七岁。 可惜,直到她死,也从来没抱过他,亲过他一次。 偶尔回过神来,就会兴高采烈地牵经上线,若能织出一段南锦,眼里就会闪耀出爱怜与喜悦的光。 一眼,哪怕一眼都好。 甚至,哪怕只是一条腰带。 从来没有。 犯病的时候,甚至还会尖叫吼嚷着要掐死他。 后悔生下他, 而皇莫贺,从没一次来看过母亲和他。 刚要离开,低垂的眸忽然瞥见几步开外的一双小灰布鞋。 轶青微微颔首,不卑不亢。 男人脸色很沉,阴郁的眸打量了她半晌。 没有以前见她时,如同逗弄宠物般漫不经心的调笑和戏谑。轶青一怔,猜不透他突如其来的沉肃,不过也马上就答了话。 她还想干到夏天? “怎么样?在大凉和孤手下做事,温公子可还顺心?” 她心里发堵,沉默了片刻。 斛律昭目光蓦然收回到少女身上。眼前小人儿话说的不卑不亢,却明显是在提醒他,胡汉之分太甚,大凉易生动乱。 “那只能说明,织工的手段……不够狠辣老练。” 大不了,军马镇压罢了。 “用力太过,扯断了丝线,布从何来?” “难道明年的蚕,不会吐新丝么?” 她在他手下监办锦绫院,督锦官的职位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实质上处境和宫里的启国奴隶没有任何区别,如果他愿意,随时可以杀了她和她手下的所有工匠,然后从苏杭再找一批锦工。他们的生死存亡全看斛律昭的心情,她呕心沥血建立的锦绫院,也随时都有可能被撤废。 他心里忽然就升起了一股烦躁的郁闷和不满,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两指扳起她的脸,想让她与自己对视。 斛律昭一愣,打量着兀自垂眸不语的少女,心情更加烦郁。 转身踱向庭院西头的老梨树,负在背后的手紧掐成拳。 更何况,弹压主张汉化的朝臣才是要紧事。 在树下转过身,心绪平复,拳头放松开来,食指和拇指缓缓捻出一个个圈。 “等素锦完工,先给你们那位南启废帝做件春衣罢。” “北院王。” 这个温轶青!只要给她些织造相关的活计做,立刻就跟活过来似的。若非亲眼所见,斛律昭还以为世间少女皆只在见了金珠宝钏、名贵脂粉时才会露出这样神情。 女孩儿又近前一步,目不斜视,照旧是那副不卑不亢,认真办事的态度。 斛律昭冷哼一声,明知故问:“牵羊礼你不在么?庸德公妻妾女眷都已改大凉梳装,他本人难道不是大凉臣民么?” 轶青脸色一白,手痉挛般一紧。她当日病重,幸免受此辱。又念 她这话说的声音极轻,二人又相距好几步,轶青本以为斛律昭不可能听到。未料那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嗤笑道:“终未及中国礼俗之精妙。男儿打败了仗,便以妇人抵金,自己不肯杀身殉国,还口口声声礼义廉耻。” 自南启皇帝被降为庸德公,凉人虽几番羞辱,却并未苛待起居,好吃好喝照旧供着,一部分妃子嫔御也允许被留在身侧服侍。北院王甚至单辟出一间永安宫给废帝居住,正殿改名“黍离殿”,取《诗经·王风·黍离》中宗庙颠覆、故国衰微的凄怆无已之情,以作讽刺。 轶青悲从心生,张口便要道‘可毕竟是北凉官军淫辱妇人,草菅人命’,话到嘴边却又记起人在屋檐下的道理,寻思还是锦绫院与浣衣局中女子要紧,遂闭了口,咬着牙按耐下情绪,半晌方抬眸回话,语调极冷,“那照北院王意思,春衣制成左衽的便是。至于浣衣局女工……” “孤说过,工匠皆由温公子筛选——”,向她走几步,如给心爱的玉器掸尘一般,伸手拂去她肩上一点碎散线头,笑道:“你便把孤的浣衣局折腾空了也无妨。” 在南启,轶青也并非没有过在上工时来潮,只是她经期一向精准,是以能够提前防备。自明安府沦陷,历经巨变,饱受摧折,身子也大不如前,月事已许久未到。今日忽然来潮,实在始料未及。 果然,那小人儿瞬间吓得面无血色,却仍旧强装镇定,挺着小胸脯道:“不劳北院王的驾。温某定不会耽搁工期进度便是。”也不等他再说,逃也似的往雪隐方向去了。 “本王都等多久了!?再找不来你们主子,信不信我——” 沉冷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小内侍一个激灵,捂着肿起的半边脸,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他身量极高,几乎和正大踏步进门的北院主人相当,年纪也相仿,只是肤色略黑,面颊瘦削凹陷,凉人惯留的垂发。深埋在眉弓下的柳叶眼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那种世家大族才会有的傲慢不屑。 “是什么风,把费连宗王从兴京吹来了中都?” 后来,凉世祖攻破上京后正式称帝,为了削弱宗王势力,开始逐步提升议政大臣的地位。宗主王爷逐渐被边缘化,与八宗兵马被分派镇守漠北各城。其中最大费连宗族被遣派至凉人的发祥之地,兴京。 因此,宗王虽被边缘化和分散化,政治地位却极为尊崇,而且若串联起来,仍旧手握相当一部分兵马。如果皇帝年幼,朝臣离心,架空皇权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济善冷冷扫了一眼斛律昭,一甩赤狐皮裘大氅,落座在斛律昭下首的交椅里。 凉人祖上以骑射打猎为生,不农耕,多着兽皮制成的光板皮袍或开衩长袍,资产也由族长从掠夺来的财物里按户分配。十四岁的小皇帝在上京与文官们推行汉化,要鼓励农耕,着汉服,推行胡汉通婚、设立班禄、改革税制。而漠北宗王们都是传统凉人,对文化习俗态度保守,对农耕、着汉服、用汉字等政策已有诸多不满。更何况,胡汉通婚将壮大非八宗汉姓人口、设立班禄意味着宗王在漠北掠夺的财物要上交国库、税制改革则意味着宗王将失去向漠北百姓征税的权利,将此权移交给朝廷。 故而,阿济善千里迢迢,从兴京跑到中都,来北院兴师问罪。 “漠北苦寒之地,消息倒灵通得很。” “符狸!你他妈不知好歹的氐狗崽子!你答应过我莫贺……绝不在中都推行汉俗!” 斛律昭没立刻搭话,薄唇边的笑意收了几分,狭长凌厉的眸上挑,讥讽的目光扫过阿济善,似乎在瞅那个二十年前曾经辱骂他,然后被他摁在地上揍到求饶的宗王小世子。 在漠北金尊玉贵奉着的年轻宗王显然也记起来了幼时所受的胯下之辱,脸涨得通红,随即又变得煞白,但毕竟不肯就此败下阵来,细长的柳叶眼圆瞪,举起一根颤抖的手指,对着斛律昭鼻尖儿。 斛律昭没让他说完,猛然拽住阿济善的黑獭皮缘衣领,向下一扯,直勾勾凝视对方近在咫尺的双眼。 “孤侄儿的龙椅,你也配?” ‘啪’的一声,黄花梨木几上茶盏撞翻在地。东西。 “——就连咱们那位庸德公,都性命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