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秋风辞》 咸阳城的秋意总比别处来得烈些。梧桐叶卷着寒意扑在相府的青瓦上,像一场迟迟不落的雨。百里奚躺在榻上,听见窗外巡夜的更夫敲过三更,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轻轻蜷了蜷——那是他年轻时在虞国放牛时,攥惯了缰绳的姿势。 “父亲,喝口参汤吧。”孟明视的声音带着哽咽,青瓷碗沿在灯影里泛着微光。百里奚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儿子鬓角的白发上。这孩子自崤山之败后,便再没笑过,眉宇间总锁着一股狠劲,倒像极了年轻时急于东进的秦穆公。 “不必了。”他的声音轻得像风里的棉絮,“去……去请主公。” 孟明视身子一僵。他知道,父亲这是要交代后事了。 一、榻前托孤 秦穆公赶到相府时,廊下的灯笼正被秋风扯得猎猎作响。他脱下沾着夜露的披风,脚步放得极轻,却还是惊醒了榻上的人。 “主公……”百里奚挣扎着想坐起,被穆公按住了肩膀。帝王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剑的厚茧,此刻却温柔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 “先生躺着说话。”穆公挥退左右,亲自端过孟明视手里的药碗,“太医说您这是积劳成疾,得慢慢养。” 百里奚笑了,笑声里裹着痰响:“老臣的身子,自己清楚。就像渭水边的老柳树,根都烂透了,再浇多少水也活不过来年春天。”他喘了口气,目光扫过屋角堆积的竹简——那是他这辈子批注的《农事》《兵法》,有些字被岁月浸得发黑,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笔锋。 “主公还记得吗?三十年前您派人去楚国赎我,五张黑羊皮换一个老奴,满朝都笑您吃亏。” 穆公喉头发紧。怎么会忘?那时他刚即位,秦国还是西陲小国,中原诸侯都瞧不上。是这个拄着拐杖的老头,穿着粗麻布衣裳,在朝堂上侃侃而谈,说“强国不在兵甲多寡,而在民心向背”。 “先生让秦国脱胎换骨,何止值五张羊皮?”穆公的声音有些哑,“当年若不是先生力主‘与民休息’,哪有今日关中沃野?若不是先生举荐蹇叔,寡人哪能看透中原局势?” 百里奚摇摇头,枯手抓住穆公的衣袖:“老臣要走了,有两件事放心不下。”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孟明视,“犬子明视,虽有崤山之败,却已痛改前非。他知兵法,更知体恤士卒,主公若信得过,可让他总领国政。” 孟明视“扑通”跪下,额头抵着青砖:“父亲!儿子……” “起来。”百里奚喝止他,“你当得起。但你要记住,治国不是演武场,不能只凭血气之勇。”他转向穆公,眼神忽然亮起来,像燃尽前最后一簇火苗,“老臣还有十六字相赠:‘东进不忘固西,强兵不忘富民’。东进是大业,但西戎不稳,后院必起火;兵甲再强,百姓饿着肚子,谁会替你卖命?” 穆公俯身,在百里奚耳边郑重应道:“寡人记下了。这十六字,当刻在朝堂的梁柱上。” 百里奚笑了,眼角滑下浑浊的泪。他松开手,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皮慢慢阖上。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像一首古老的挽歌。 二、三日国殇 消息传到朝堂时,穆公正在批阅关中秋收的奏报。竹简“啪”地掉在案上,他怔了半晌,突然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 “传寡人的令,”他声音发颤,“罢朝三日,举国哀悼。” 内侍刚要应声,穆公又补了一句:“把寡人那件素色的朝服拿来。从今日起,直到百里先生下葬,寡人不穿锦缎。” 咸阳城的百姓是从收税小吏那里听到消息的。卖菜的张屠户刚剁开一扇猪肉,闻言手一停,刀“当啷”落在砧板上:“那个给咱们免赋税的百里相爷……走了?” 巷口的老妇人颤巍巍摸出藏在枕下的半块麦饼——那是去年秋收后,官府按“多劳多得”的规矩补给她的。“好人啊……”她抹着泪,“当年我家老头子快饿死了,是相爷派的医官来看,还送了新粮种……” 消息像水波一样荡开。第二天清晨,相府门前的街道上,自发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有农夫捧着新收的小米,有工匠提着刚打好的锄头,有妇人抱着织了一半的布——这些都是百里奚推行新政后,他们能拿得出的最好的东西。 第三日,送葬的队伍从相府出发,要往城南的渭水边安葬。穆公亲自扶着灵柩,素色的冠缨垂在胸前,脚步沉重。他身后是文武百官,再往后,是绵延不绝的百姓。 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蹒跚地跟在队伍后;穿粗布衣的孩童被母亲抱在怀里,手里攥着野菊花;甚至连街边乞丐,都捧着讨来的半块干粮,对着灵柩深深鞠躬。 灵柩经过城门时,守城的士兵“唰”地跪倒一片。他们大多是关中子弟,家里的田是百里奚“分田到户”时分到的,身上的甲胄是“强兵不忘富民”政策下才换上的新甲。 “相爷走好!”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千万个声音汇成洪流:“相爷走好——”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渭水岸边的秋风吹得更紧了,卷起地上的纸钱,像无数白色蝴蝶飞向天际。穆公望着浩浩荡荡的送葬人群,绵延数十里,一直到看不见的尽头。他忽然明白,百里奚留下的何止是治国良策?是百姓心里那杆秤,是秦国真正的根基。 三、渭水余波 安葬了百里奚,穆公在渭水边站了很久。河水汤汤,载着秋叶向东流去,像极了百里奚辅佐他的三十年——从一个被中原轻视的西陲君主,到如今能与晋、楚分庭抗礼的霸主,每一步都浸着这位老臣的心血。 “主公,天凉了。”孟明视递上披风,声音里带着红痕。他昨夜整理父亲遗物,发现一箱竹简,上面记着当年父亲如何说服西戎部落,如何改良农具,甚至有几页,是写给远在虞国的妻儿的家书,却始终没寄出去。 穆公接过披风,却没披上,反而问:“你父亲说的‘东进不忘固西’,你懂吗?” 孟明视低头:“儿子明白。西戎是我军战马来源,也是防备晋国偷袭的屏障。父亲在世时,常说西戎各部虽散,但若被晋国拉拢,必成大患。” “那‘强兵不忘富民’呢?” “兵卒来自百姓,粮草出自农田。若只顾征兵扩军,百姓无粮可食,早晚要出乱子。”孟明视顿了顿,“儿子打算明日就去关中各县,看看新粮种的推广情况,再请旨修订税法,让亩产高的农户能多得奖励。” 穆公看着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百里奚也是这样,刚到秦国就一头扎进农田,跟着农夫一起插秧,弄得满身泥污。他点点头:“好。你父亲没看错人。” 回到咸阳后,穆公下了两道令:一是在朝堂立柱,刻上“东进不忘固西,强兵不忘富民”;二是任命孟明视为辅政大臣,总领国政,同时让蹇叔协助,“遇事多请教,不可专断”。 消息传开,秦国上下并无异议。百姓们说:“百里相爷的儿子,错不了。”士兵们说:“孟将军打了败仗还敢再战,是条汉子。” 深秋的咸阳,渭水依旧东流。相府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却有人看见,穆公常独自一人,提着酒壶,坐在相府门前的石阶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有时是问今年的收成,有时是说西戎的使者来了,有时,只是沉默地倒一杯酒,洒在地上。 而在关中平原的田埂上,孟明视正跟着老农查看墒情。他手里拿着父亲批注的《农事》,风吹起他的衣袍,像一面展开的旗帜。远处,新播种的冬小麦在地里冒出嫩芽,绿油油的,透着勃勃生机。 百里奚走了,但他留下的秦国,正在按照他的叮嘱,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更远的未来。渭水汤汤,载着一个老人的智慧与远见,也载着一个国家的希望,奔向东方。喜欢历代风云五千年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历代风云五千年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