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是来自西洲？” 此时风啸雪急，弦月没入浓云，白塔依旧晦暗死寂，矗立荒原尽头。而放眼整座森冷堡垒内外，唯独尽头处透出一线橘色暖光，在墙面无声拓下两抹相互依偎的身影。 属于蜥人的炽热阴影自上而下笼罩过来，安德烈左手握了木梳，顺着她的颅顶缓缓往下划去，动作难免滞涩，不过力道拿捏得相当温柔，拂开那些凝附在脖颈与肩背上的蜿蜒发丝，再小心聚成一缕，仔细梳开。 他因此陷入长久地注视，目光始终不敢投向爱人，只不断重复梳理姿势，而声音穿过发丝间隙，显得有些瓮声瓮气：“嗯……你去过吗？” 于是阮秋秋开始感叹，她稍微抬起眼帘，神情因好奇而显得怔忡，思绪飘转至千里之外的迢遥土地——西洲，兽族群聚之地，是她从未涉足的陌生异域，嘴唇一张一启，念出的两个字仿佛带有燥热海风，从弥远大陆吹拂过来。 这番结论令阮秋秋哑然失笑，“我倒是喜欢雨天，坐在窗边听着雨水滴滴答答，反而放松。”她一面说，一面侧过头，肩头长发再度迤逦垂散，堪堪扫过床沿附近的蜥人长尾。 安德烈手上动作不疾不徐，俯身揽起长发，像是专心为她梳理：“那里夜市热闹。”他将尾巴盘回脚边，努力避开肢体交接，试图借此掩盖情绪外漏，“会卖一种叫青丸的食物，闻起来很香。” “是甜食吗？我猜猜看——应该是糯米做的，毕竟听起来跟青团相似。”阮秋秋支起身子，问题接二连三抛出，语调都变得雀跃起来，在这冰天雪地的困境中，美食最能撩动人的好奇心。 他摇了摇头，答得诚实。父亲将金钱挥霍在了酒与赌桌，从未顾虑家中幼子，有时饿得狠了，也曾吞吃过不少异物，以至于现在稍微回想，咽喉深处便会泛出那股霉败气息，涩得舌齿发苦。 亲昵来得突然，反倒使得对方陷入不可明说的焦虑中，暗红色瞳仁拉成一道细窄竖线，连带呼吸也微微窒住。 她心底有着一套周密详实的计划，只待暴雪停歇，便会与他携手踏上旅途。她会换上最爱的一件长裙，挥着裙摆在风中不断旋转起伏，花苞似的绽开又收拢。而那将是云淡日暖的一天，山水静谧，雨雪停歇，唯有路边葳蕤草木为他们送上远行的注目礼。 眼见对方半晌没有回应，阮秋秋不禁疑惑，而后听得身下传来一阵隐约敲击之声，闷且缓，惹人注意。 他在无声中昭示他的烦躁。 “都好，都听你安排。”安德烈扯动嘴角，搁下梳子，改为伸手抚摸她的侧脸，以示顺从。 像是听出了话中托词，亦或觉察到其中的回避意味，阮秋秋咬住他的手指，牙齿抵在骨节处反复研磨，力道不轻不重。 她紧贴着他，能清晰感受到隐藏鳞甲之下的僵直，与往日亲昵放松不同——自他回屋之后，这股充斥全身的绷紧与局促从未消失，透过高热体温延伸而来，甚至隐隐有了积郁迹象。 安德烈先是怔住，而后下意识将她搂抱入怀，甚至没有认真注意到话中内容——当她宣告结束这场夜谈的刹那，脊背连同尾骨一道开始懈弛，片刻偷安的滋味令人神思松泛，他只想这样静静的、静静的抱住爱人，维系此刻安谧氛围。 “我为什么要生气啊，我很高兴你肯告诉我这些事。” 说罢，她仰过头来，支起半身朝他逼近。彼此呼吸交错，热息融成一抹淡薄雾气，很快漫上虹膜，将浅褐色世界遮挡。于是她合上眼帘，只把唇瓣抵向他的下颌，为她的爱人奉出最纯洁的亲吻。 这番宽慰大抵是奏效了，伴随两人距离一再拉近，安德烈视线始终追随着那张微微启合的红唇，却未曾附和亲吻，最终只把脑袋搁在爱人肩窝，表现十足依恋姿态。 当全身都得以藏匿进这难以窥探的阴翳时，他终于露出了一点疲惫神色。 那场拉钩约定的画面犹在眼前，她的软语温言宛如铁律，而他唯有遵从。 直至黎明如常降临，他仍不得安寝，唯有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爱人熟睡面庞，描摹他的珍宝。 这个想法毫无疑问偏激糟糕，却令他腾升出一股莫名安定，强行止住了心底怪物的悲鸣。 抱着如此消极态度，他终于勉强做到了如实回复，只庆 今天亦是如此。 他稍稍垂首，贴向对方额角，只愿心爱的姑娘今宵能得一场好梦。 这句呓语轻微至极，落在耳中却不啻于惊雷乍响。 而这份难以言喻的苦涩形成旋涡，不断扩散覆盖躯壳，赶在被彻底吞没之前，他同样落入沉眠。 “尝尝看，不够甜的话可以蘸点糖或者炼乳。” “我很少做甜品的，不知道面粉和水的比例合不合适，姥姥只教过我几次——她最会做甜品了，小时候我想吃什么她都会弄来。结果我妈看见了，就老说我嘴馋贪吃，怪姥姥把我养成挑食毛病。” 阮秋秋素来健谈，尤其两人关系确定以后，整日像只欢脱雀鸟般叽叽喳喳，莫说喜恶爱好，就连成长过程中经历的散碎轶事也会反复说起，热烈展露她所具备的美好痕迹，从不赧然避讳。 在这层亲缘关系上，他们拥有相同默契，仿佛某种隐秘芥蒂，所有话题围绕着它四面延伸，枝桠却始终有意偏离中心几寸。 但那就像是随心而起的闲话，叙述完了，便又轻轻揭过一页。 “好。”安德烈点点头，低头把糯米团子吃得干净，夸了声好吃，就乖乖挨着阮秋秋身边坐好，忐忑等待爱人开启新的夜谈——为着昨夜那句别怕，他决意更加顺从配合她的要求——起码他是这样打算的。 说得倦了，就赤着双足踩住安德烈的长尾，用脚尖拨弄了半阵，等她玩尽兴后，才揽过他的肩膀，想要拉回卧房亲热。 这份反常推翻了所有预设，安德烈再次被她摆回聆听者位置，却没有任何窃喜之情，她的避而不谈反倒令他隐隐不安起来，前后态度不一造成的巨大落差同时加剧了困惑，于是心内如同滚翻了冷油，湿漉漉的凝固一处，滞涩沉重。 那股复杂情绪随着她的贴近而不断渗漏出来，安德烈反复咂摸着心底的莫名滋味，张了张口，试图挤出一二词汇，可是独自支吾了半晌，仅有干涩气流涌动喉腔，整个人因此愈发焦灼，连带呼出的热息都有了燎烧之感。 安德烈不得不支起半身，伸手往她颈窝轻轻挠去。二人相处日久，早已熟识彼此敏感部位，阮秋秋最怕这些搔抓呵痒的功夫，见状赶忙钻出怀抱，嬉笑着躲到床头位置。 安德烈俯身将人罩于身下，撑出一方窄小天地，这才抬起尾尖，小心翼翼拱向对方腿弯，低声征询起来：“秋秋，不继续聊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