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军老郑头一如往常,早早起来背上镰刀笸箩,登上和尚岭去打草。 和尚岭说是岭,充其量就是一个土坡。老郑头手把笸箩往上掂了掂,望着满坡上长得异常茂盛的野草,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即视感。 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此往复了多久。不过今日的天气还真是糟糕透了,一大早天空就灰蒙蒙的,空气湿冷,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这天儿可真冷!这鬼天气也不知道哨所的娃子们有没有炭火烧。” 老郑头紧了紧身上的旧军袄,吸了吸鼻涕,站在和尚岭上往北方眺望。 平素天气晴好之时,站在这个位置能隐约看到远方的哨所的轮廓,今儿个却是白茫茫一片,连和尚岭刚爬上来的那部分土坡都看不清了。 “应该不用担心那些怂娃,这么冷的天,恐怕现在还缩在被窝里做美梦呢。” 老郑头苍老的脸上挤出了一点笑容,放下镰刀笸箩,坐在坡上一个突起的大石头上,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馒头和一包咸菜开始吃起早饭。咬一口馒头,嘬一点咸菜,再喝一口水囊里灌好的小酒。 老郑头满足地感受着酒水带来的暖意,他缓缓地半阖了眼睛,举头望天。 也只有这时——老郑头呆呆望天之际,他会仔细琢磨起儿子到底是哪一年战死的,如今又埋在何处?可想来想去,终究只记得儿子是战死在千里外的北方边境,而老伴似乎也早早就病死了。 老郑头的儿子原属的燕山军长官可怜他这么个孤寡老人,特别照顾他入营。可是,接连与北凉军作战,燕山军损失过重,最终被朝廷调防到了这个极西的环州,老郑头也一同随军来到此处,并分得个打草喂马的活计,也算是给了他一口饭吃。 老郑头使劲得咬了口馒头,突然感到喉间发哽,他仰头又喝了一口酒。营官待他不薄,军中本是禁止饮酒的,只要他不在营区里饮酒,营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给他老郑头额外的福利了,这才有了现下这段晨时打草,饮酒遐想往事的时光,他如今也没旁的念想了,只盼着能多活一日便赚了一日。 燕山军驻防这里好些年了,起初还与北边的大月国打了几仗,双方互有胜负。随着大月国国力的衰退,与他相邻的北边两个强国也开始跃跃欲试,在与大月国边界处经常摩擦不断,燕山军倒是作壁上观清闲了下来,这一清闲就是好多年,梁国朝堂上下也就集体把这支曾经立下赫赫战功的强军给遗忘了。 然而,全军从长官到士兵也乐得如此,值此多战的世道,能如此清闲的享受太平时日,也属军中异类。 军饷少!没战功!难升职!那算啥。单就不打仗这一点,不知道有多少梁国兵士都想调到燕山军来享受退休生活呢。 半囊酒一块馒头一小包咸菜没多久就下了肚,老郑头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拿起镰刀就要开始每日的活计。 就在这时,老郑头感到有些异样,有些莫名的心慌。他驻足四下观望,这附近偶尔会有孤狼出没,但老郑头是不怕的,因为他手里有锋利的镰刀。 观察片刻,老郑头确信不是啥野兽出没,孤狼也不可能有这么大阵仗。因为此刻他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的大地在微微的颤抖。 骑兵!大量的骑兵在冲锋。 老军老郑头一辈子都在边境安家,跟着军队讨生活,这种骑兵大部队冲锋时震颤大地的感受,他绝对不会错判。 是大月国骑兵! 老郑头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沉寂多年的大月国搞偷袭了。 大地传来的震动越来越强烈,马群奔跑的轰鸣声已经隐约可闻。 “要赶紧去给大营示警,哨所恐怕已经完了。可没有听到大营的警钟声,恐怕大营里的那帮娃子还没发觉。” 老郑头丢下镰刀,连滚带爬地往岭下跑去。慌慌张张,跌跌撞撞,一个跟头还是栽倒在草窝子里。脚踝瞬间传来刺骨的疼痛,疼得老郑头趴在草窝子里呜咽出声,满头是汗,到底是年纪大了,这回估计脚都崴折了。 “不行,爬也要爬回去,要警告那些娃子们,拼了老命也在所不惜。” 老郑头艰难地在草窝子里挣扎着爬行,泪水模糊了双眼,他想起了儿子出征时给自个儿留下的那一抹微笑,想起了夏日那个午后第一次见到自家娘子的模样,见到了大营里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在对着自己傻笑。 这是要死了吗?老郑头视线模糊,只是在机械地朝着大营方向一点点地爬行。 “快跑,敌军来袭!”老郑头发出了生平最大的吼声。 然而,那声音就如滴水面对海潮,在那震天的马队声中激不起一丝波澜。 黑色的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在老郑头眼前不远处疾驰而过。面对滚滚铁流,老军不是惧怕,而是深深的震惊。 他认得那队骑兵,多年前尘封的记忆再次被唤醒。他们不是大月骑兵!他们人人披着鱼鳞甲,头戴狼头铁盔,他们居然是昔日北凉大汗的禁卫军——狼骑兵。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隐约的警钟声在远处响起了,大营哨兵到底还是发觉了异状。但为时已晚,他们安逸得太久,久到已经消磨掉了基本的警惕心。此刻狼骑兵距离大营不足两里,可谓转瞬即至。大营守军甚至都来不及关闭营门拉上拒马。 在草丛里的老郑头没有被路过的骑兵发现,也许是因为雾大,亦或是猛虎根本懒得搭理这只蝼蚁。老郑头不敢作声,面对骑兵潮,他一个都快入土的老头子什么也做不了。 震天的厮杀声很快传来了,老郑头身前仍有数不清的骑兵极速奔过,数量多得可怕。 天爷啊!这是怎么了,北凉禁卫军怎么会在这里,这相隔怕是有千里之遥吧。大月国呢?再往东一些,不是还有个更强盛的莫斯汗国吗?再往东不是还有好些国家吗?他们怎么能允许,怎么敢让如此强大的骑兵在他们国土上驰骋的,他们的皇帝难道都疯了不成? 太多的疑问在心中翻涌着,老郑头死死抓住青草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他趴伏在草丛里,时刻准备迎接不知哪一刻就会从天而降的马蹄,带走他这条老命。他痛苦着,思索着,祈求着,希望死后还能见到自己的亲人,太久了,他等的太久了,久到儿子的笑容,妻子的模样都快记不得了。 然而,神灵终究没让他如愿,马蹄声逐渐远去,厮杀声也渐渐沉寂。 老郑头这个老军在大队骑兵从眼前狼奔过后,竟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眼前不远处,原本茂盛的草地被无数的奔马犁出了一条宽阔的烂泥路。马群跑远了,有几只肥硕的土拨鼠从洞里惊恐地探出头来。平日里,老郑头最喜欢抓这些肥大的东西回去给大营里的袍泽打牙祭。而今,近在咫尺,老郑头也顾不得瞧上一眼。 活动下僵硬的脚踝,还能动,有些疼,万幸,骨头应该没有断。试着慢慢坐起来,看向伤脚,已是肿起了老高。强撑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勉强能走,疼痛只能忍受,心痛无以复加。 不知走了多久,腿脚已是没了知觉,预想的一幕还是没有现实来的残酷,血腥。 熟悉的营门歪歪斜斜吊死在一边,地上躺满了人,几乎个个身穿梁国军服。步兵面对冲锋骑兵的下场可想而知,更何况突袭之下,还有好多人连装备都未来得及穿齐,就这么光着上身或是光着下身躺在地上,身上清晰可见的是恐怖的刀伤。 大营里更是一片狼藉,无数营帐此刻还冒着烟,一股焦糊的恶臭弥漫全场,不用看也知道地上到处都是尸体:不是人的尸体,就是马尸。 偶尔可见身着鱼鳞甲的尸体。敌军竟然连战场都不打扫!只是一味的突进,这是什么战法? 老郑头转了好一会儿,就只碰到了几个残兵,而且人人带伤。 “老郑头,你还活着!” “老家伙命这么硬,咱营里的兄弟就没这般运气了,瞧瞧,总共也就这么几个能喘气的了。” 几人见着老郑头都是分外惊奇,想他一个老头子是怎么能在乱军里活下来的。 “你们几个怂娃,还得空在这里闲逛,不赶紧地收拾东西躲到旁边山上去?敌人的步兵说不定眼末前就到。”老郑头对着几个娃子焦急地喊着。 几人方才醒悟,此地万不可久留。 他们慌慌张张翻找吃食,带上兵器,一个人负责搀扶着老郑头,一众人就这么迅速避往营地旁的小山上去了。 前脚刚走不远,后脚果然就有一大队穿的花花绿绿,形制不一的步兵乱哄哄地冲进了营地。 这帮人一入大营,乞丐似的见啥拿啥:上到兵器辎重,下到死人身上的衣物,就连狼骑兵的装备,这些人一概不放过,甚至为了抢夺好装备不惜和同伴刀兵相见。 远远躲在山上草丛里的几个幸存者看着山下发生的一切,都不住地小声夸赞老郑头的先见之明,不然他们肯定会被这群饿狼逮个正着。 天气愈加寒冷,几人默不作声,前路在何方,还能否活过今日,一切都未可知。 梁历煜成二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晨,北凉狼骑兵突然袭击梁国西部大州环州,不到半个时辰就击溃了驻防要地的燕山军。接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破了西部重要关隘连山堡,大军势不可挡冲入了环州腹地,兵锋直指环州州城却山府。 告急的文书如雪片般飞速送往京城及周边军镇。 敌军进军速度快得吓人,好多府县的告急文书都没能跑过敌军先锋的速度,后方军镇还没接到预警,就已面对如潮涌来的大队敌军。 整个环州的重要城镇相继陷落,敌军所过之处可谓寸草不生,往日平静的环州一时沦为人间炼狱。喜欢梁臣美景夜公子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梁臣美景夜公子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