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劭看着疾行的渡轮往驶过的海面划出两道分岔的浪花，随着拉长，离船越远的航迹越浅，最终回归大海平静的缓波，闪着粼粼波光。 出了站，飘入耳的不是习惯的海浪跌宕和洪亮的热情招呼，而是有些教人心慌的汽机车呼啸及不耐烦的拖长喇叭声。 下船的人不多，其中穿学生制服的也只有他，不过走了两个路口准备转搭公车时，他看见公车站那排了不少穿着各校制服的学生。有的跟他一样一看就是新生，有的则是穿着及书包都带着强烈个人风格的旧生，还拿着手持电风扇在吹。 今天是设乐一中的开学典礼。经过暑假的清幽，九月初旬的周一早晨，校门口及路边迎来络绎不绝的车辆，大批青春学子涌入，步伐或拘谨或随x，依序跨过学校大门。 「接下来是新生代表致词……」 那人台风稳健，口齿清晰，虽有讲稿的生y，但整t表现并不输给在校生的活泼致词。 方劭没认真听，思绪飘到舞台上方写有「第八十一届设乐第一高级中学开学暨新生入学典礼」的红se横幕。他扫了眼周遭，人虽多，却没有半位熟识。因为岛上年纪相仿的人不是去到更远的大都会闯荡，就是留根家乡──和他的两位竹马一样。 ──打gg，约好了，以後我们要一起出去闯荡，实现梦想！ 「……期许我们每个人都能在设乐这个舞台创造出属於自己的光彩时刻，为青春及人生留下难忘的一页。」 下午是社团博览，校园一片热闹欢腾，跑道、草皮上搭了遮yan棚，随处可见就地表演或发着传单吆喝的学长们，皆奋力在宣传自家社团的优点。 「小方！」 这两位是他的竹马，下午特地出来陪他逛校园，顺便绕绕这座离岛最近的南部城市。 「哪有！还好啦。」方劭腼腆地摇头，感到日头过於炎热。 闻言，一旁的李政丞也凑过去打量。 「走，我们进去瞧瞧，都给它听去！」李政丞依然g着方劭的肩头，像块刚毅的盾牌似地辟出路径。 「小方！」 李政丞的话被一段由小鼓打出的轻快节奏打断。 另一阵搭腔似的热切鼓声再度飘出。 「小方，你不是从小就嚷着要当鼓手？进高中了不趁机接触怎麽行！」拉回友人并站到後方，李政丞一脸笑嘻嘻，趁人cha0恰巧散去的空档用力往前推了方劭的背，「去听一下！」 「啊、小方──」 「咦？」 与预期不符的t感让他不解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周围因这小混乱而驻足的几双脚，接着是抱着自己的臂膀，其身上穿的卡其se制服除了相同的浆感之外，还有淡淡的肥皂清香。他沿着肩线往上眺，看见了一张虽背光却仍清晰的脸庞。 这个声音好耳熟。 直 「小方你没事吧？我以为我推得很小力。」赶来的李政丞双手合掌道歉，也向那位接住友人的陌生人点了下头致意，然後焦急地绕着方劭转，检查有没有受伤。 「你们太夸张了啦，我又没跌倒。」方劭应声，无意间瞥见谢永杰诧异的神情。也是，两位竹马的举动堪b过度保护孩子的家长。 「哦你们想加入热音社吗？欢迎欢迎。」豪爽的嗓音打断谢永杰的话，正要一把揽过一看就是新生的两人时，「咦？你……好像在哪里看过……」 「啊、你是那个方……方劭！你们国中爆冷门打进校际篮球赛的四强。去年这区新闻报多大，说你一个人就抢下十几分，是万众瞩目的超级新人！」认出名人的兴奋反映在这位热音社副社渐高的音量，他接着道：「你文的也厉害！年初是不是拿到全国美术b赛国中组的第二名？啧啧，这届新生名单出来的时候，篮球社和美术社的人都抢着要你！」登时忘了另一位以首席考进的新生代表，他拽着方劭的手往自家摊位走，「g，不能被他们劫走，你快来登记昭告这是你的第一志愿！组团玩音乐的过程才是人生必须t验的，热音大赛的感动绝对不输篮球或美术！」 「学就好了啊！你想学哪一个？吉他吗？我保证你两个月内学会基础的八大和弦！」来到摊位，副社面向敲着小鼓哼歌的社员，「欸帮我拿一张简介过来。」一接过，他便转身要塞入那收回的手心中。 吃了闭门羹的副社这时终於看见站在摊位前的另一人，收回可惜的心情，他再次热情招呼，「哦哦你是那位新生代表？你要加入热音社吗？」 校园各处依然熙攘喧嚣，日头的炽热彷佛象徵着年轻人永无止尽的青春活力。 越个一个汹涌的浪，渡轮猛地升高再骤降，激出磅礡的浪花。一些要去岛屿度假的乘客齐声尖叫，但对於出生在这片海域的方劭及李政丞来说，这点浪头根本不算什麽。 「骗人，你收在ch0u屉中的那组鼓bang还是我们陪你去买的！宝岛少年的封面都被你打烂了还说没兴趣……」李政丞撇撇嘴，同样手搭在栏杆上，望着逐渐放大的岛屿外貌。 方劭侧头，盯着b他高一个头的友人侧脸，「政丞，等下我们去打篮球，趁天还没黑。」 「明天不就正式开学了？你不准备一下？」李政丞两手朝上伸展筋骨，转向方劭。本想再多说什麽，但在见到一张背衬绚烂晚霞的笑脸时，他跟着扬起嘴角，「好啊！叫上阿彦一起。」 「jg细的话我不能动欸，下次啦！不然我回去换t育服？何况我这还是皮鞋，要怎麽跑？」方劭b着脚上黑到发亮的皮鞋，虽也有抓地力，但依旧b不上球鞋。加上卡其布料y又不x1热，他不想跑没几步就热倒。 「好，那你们先去，我换好就去找你们！」方劭边讲边迈开脚步往自家方向跑，「啊我顺便帮你们带饮料。」 临去前，他留了张字条给还在工作的母亲：「妈，我跟政丞和子彦他们去打篮球，晚餐前回来。」 天边仍是h昏的火红，往岛国南端离岛的海面铺上了一层淡淡的摇曳粉光。 综合大楼的左侧坐落一栋始於创校时期的两层楼旧校舍，水泥外墙多处有修补的痕迹。一年级生与世隔绝地被分配在这里，和地下室整层的社团办公室作伴。尽管设备旧且离合作社远，这里邻近号称「设乐之森」的林园，随时有惬意绿景观赏。林园内由师生共同维护的树木花草构成了一座漂亮的小森林，偶尔还能发现在枝头奔跑的镇校松鼠。 下课钟响，刚开学两周的高一教室普遍不及综合大楼上下传出的吵闹和活泼，大家还在努力认识彼此，找出合得来的同伴。 坐窗边的学生正想静静看书时，肩膀猛然被热情的学长搭住，吓得他差点大叫。「啊……请等一下，」他转头，「方劭外──」最後的「找」字梗在喉尖，睁大的双眼迅速地左右扫视，可惜教室前後都没有那 「是哦，那我们在这里等他。」几名t魄结实的学长在走廊上自顾地聊起天，顺便和一些面熟的小高一打招呼，同时打听方劭的消息，希望竭尽所能地投其所好以便招揽。 「美术社的人是不是也一直在找？社团报名到这周截止？」 「谁知，老师一说下课他就不知跑去哪。」 「对啊，本来想请他带我们去桂岛潜水、吃海产的说！在地人一定有很多口袋名单。」 麻雀的啁啾让他把注意力放回校园，他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後偷偷从口袋拿出手机，点进和竹马的群组，哒哒地传起讯息：「这里人好多好吵，快要呼x1不过来了。」他还按了一个垂头丧气的倒地贴图过去。 脑中奏起蓝涛的cha0起cha0退，海风的气息含着独特的cha0腥，绵长地吹至岛屿每一隅。 叮咚当── 最终没有实践离校的计画，他收回手机慢慢往教室的方向走。由於教职员室离得远，打钟後到老师进教室前大概有几分钟的空档，正好让他避开那些锲而不舍的学长们。不过如果遇到t育课就b较麻烦，他得回教室换完衣服後赶紧跑去c场集合。 默不作声地回到四周皆有人的孤岛座位，他瞄了眼桌上不晓得收了几次的篮球社和美术社的文宣，上头通通贴有关切的问候便条纸，包括不晓得是谁的社群帐号。他一张一张地收进已有诸多社团招生简介的ch0u屉，再若无其事地拿出这堂课的教科书。 五十分钟的课不长不短，但摆在上午最後一堂时，辘辘饥肠会让时间变得度秒如年，人人皆目露焦躁。幸好大多数的老师会识相地在十二点钟一响准时下课，方便一群饿坏的男孩冲去合作社觅食。 沿着林园走到图书馆的路程刚好让方劭边走边吃完从岛上买来的总汇饭团。这家卖饭团的阿婆熟识岛上每一位居民，大部分都从小看到大。而「桂岛三兄弟」的称号便是来自阿婆，菜单中甚至有一个为他们特制的同名餐点──即是手中这份特大的海陆双飨。口味和价格经年不变，但份量逐年加大。阿婆称是要配合身高年年飙涨的三人，尤其是国小便冲破一百六十公分的李政丞。 中午的图书馆没什麽人，宛如一座空城。他不急着找书，进去後习惯x地踏上右手边的大楼梯，走到几天前在二楼发现的一处隐密单独座位，一坐下便慵懒地一手托腮，一手滑起手机和竹马聊天： 午休期间会拨放由广播社主持的校内新闻和心情点播，偶尔成为众人配饭的话题。 谢永杰正沉浸在喇叭音质不佳的摇滚乐，脚自然地踏着节拍，即使听见同侪的声音也没停下，依旧轻快地跟上重拍。「今天不打了，我要去图书馆借书，顺便绕去社办看一下。」 ──他很怕痛。 「嗯啊，我以前去过一次，风景满美的，但能玩的地方不多。」男同学已经从座位起身，「不聊了，我怕球场被抢走，你慢慢吃！」 图书馆通往二楼的楼梯间墙上挂着一帧巨幅图画，画的是一条不见底的林中小径，两旁是无垠的参天树木，蓊蓊郁郁地占据大部分画面。天边日光从交错的枝枒空隙洒入，斑驳地落在石子路上。 百看不厌，他观望了一会儿才再次拾级而上，来到二楼摆放自然科学和人文丛书的区域。他漫不经心地走在主通道，一手cha在学生k的口袋中，一边瞄着书柜标示等灵光一闪的瞬间。然而，这日让他停下步伐的不是分类说明，而是一抹犹如驻足在刚才那条画中小路的凛然身影。 翻页的簌簌像是人行经草丛时的窸窣。刹那间，谢永杰真以为自己进到了那幅古道的世界里。那偏软细的发梢折s光後透点咖啡se，浏海规矩地塞到耳後。可垂头时，後方的发丝有如流水般潺潺往前倾泻。 或许是这人出现在稍早和同学的对话中，也或许是开学那一撞莫名在脑中挥之不去，谢永杰在能考虑场合是否合宜时已先迈步，走到对方身旁，「嗨，记得我吗？」一说完，他马上被自己老套到不行的开场白吓到。 「你是方劭，应该更多人认识你？」谢永杰是打算说笑的，怎料这话引起当事人蹙眉，一双微扬的凤眸变得更有距离感，甚至直接移回书架不再搭理。见状，他赶紧补充，「对，谢永杰就是我，新生致词那位……我在你隔壁的九班，我常看到你去……」第一次自介得这麽尴尬，他讲不下去，让话拖着尾音自 翻页声在相邻的此刻益发立t了，如同微风吹拂过树叶的悦耳沙唰。 「好。」方劭答完，啪地迅速阖上书放回并往旁挪了一步拉开两人距离。 「我现在想看书。」方劭盯着书架层上的图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听见远离的步伐，方劭淡淡地往那方向瞥了一眼，确认人影消失在视线之内才终於松了口气。然而，他完全没预料这个「下次」会发生在几十分钟後，而且完全避不掉。午休剩三十五分钟，准备启程回教室赶整点点名的他在图书馆门口遇到同样要回去的谢永杰。 想不到拒绝的理由，方劭无声地点头，跟在已朝林园迈步的人身後。 由於路是平整的，方劭的目光不在地面，而是看往围墙外的喧嚣，直到前方一记疾呼响起才回过神。 方劭顺着那只朝空伸直的手望去，只来得及看见一坨一闪而过的小毛球，接着便是茂密绿叶摇晃的景象。不过无法断定那是松鼠行经还是微风吹拂所致。 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的方劭不禁睁大眼，「怎麽可能，牠们会偷吃农园的东西，还很聪明会避开陷阱，子彦每次都气得跳脚！」想到友人嚷嚷自家农园又哪株植物遭殃的模样，他忍不住扬起嘴角。 「嗯，每只都好肥。」方劭应着，正想拿出手机把幸运松鼠之说告诉两位竹马时，宣示下午一点的午休钟声不巧地叮咚奏起。 「咦？」方劭的手被松开了，也来不及追问，因为指引的人一来到斑驳的灰墙前便俐落地利用冲力蹬墙而过，像在跳障碍赛那样跃至彼端，一切动作行云流水。 「学弟，你很难找欸！」放学时早一步到高一十班走廊等候的篮球社副社终於见到想要招揽的对象，马上一手搭上其肩头，一边陪走一边游说，「来我们篮球社嘛，保证当g部、进校队，社费全免！」 那该紮进k头的制服已被拉了出来，上头多了点皱褶。张腿往後撑手的坐姿大咧咧得像名意气风发的小霸王，毫无那日上台致词时的端整。 自午休过後流逝变得不太一样的时间这会儿变得好慢，方劭不自觉停下脚步呼应这gu凝结感却没做任何回应。直到一旁的学长不以为意地拉着他走往石梯，他才迅速回头，结束短暂的交会。 放缓的t感延续至返程的渡轮，波浪好似b平常悠闲，只有渡船轰轰的引擎声依旧吵杂，压过盘旋天际的海鸥啼声。 当晚，他和母亲在客厅边看电视边吃晚餐。 「还好。」方劭耸肩，继续看着新闻台，当瞄到画面一隅显示的时间时忽地将碗中最後几口饭扒进嘴中，随意咀嚼了几下便吞进肚。「妈，等下政丞和子彦要来，我有叫他们直接从後门进我房间。」他收拾起碗筷，眉宇间尽是笑意，「冰箱的麦茶我拿进去哦！」 方劭回到房间，正想着要不要先去洗澡的时候，就听见後院传来簌簌声响。他兴奋地开门探向隔几步远的後门。如所料，李政丞和h子彦一搭一唱玩乐的身影映入眼帘。两人将鞋子脱在院子後便如走自家似地先朝客厅大喊「方姨好」，这才嬉闹地走进友人房内。 桂岛附近海域的浅滩素有「海藻森林」的美誉，方劭自小亲水玩水，早就知晓这片海底秘境的美。不过，那景se透过水彩来呈现时又别有一番韵味。 方劭的眸中闪着光，由衷称赞道：「好美！你果然是最强的！」他年初拿去参赛的作品画的也是海底，却不及子彦笔下的立t和鲜活。 被点名的李政丞哼了声，坐在床边的他故意伸长腿去戳席地而坐的h子彦，「是谁连带球跑都不会？越运越低然後球就滚走了，本岛第一猪队友！还要小方去帮你捡球。」 「好了啦，小心踢倒杯子。」方劭出面圆场，却突然遭到李政丞突袭，整个人被拉往後跌至床上，接之令脑门颤栗的搔痒。「哈哈啊哈……政、放、放开……」他蜷缩着身来回扭动，试图抵挡攻势。可惜来者熟知他的弱点，每下都正中红心，笑得他喘不过气，眼尾都泌出泪。 「等、啊哈哈、不能脚、啊！」想认真却因连绵的搔痒而无法集中，趴在床上的方劭像条毛毛虫般蠕动，脚缩不回来也甩不掉坐在他腿上的巨物，只能可怜地承受凌迟。「子彦救我啊！」他扭头望向另一人，怎知对方满脸嘻笑，甚至将两手收在身後，摆明见si不救的模样。 「哪、哪有人……这……这样……」方劭说得断断续续，搔痒久了变成麻，而这更令人难受，有种快要昏厥的感觉，肺部呼不上气。不得已，他认输了，「好、好啦，我去看看……」奋力挤出这几字，身上箝制倏地止息。他虚脱地翻回正面喘气，反击似地踹了下笑得嚣张的李政丞，同时瞪了眼袖手旁观的h子彦，「你们给我记住！」 夜深，方劭着手准备隔日上课所需的东西，但目光却停在桌上那张皱皱的报名单。此刻上头贴了好多张便利贴，全出於竹马二人之手。写的不外乎是「记得带我」、「小方ai打鼓」、「别忘了」等字样，子彦还神乎其技地草画了一组爵士鼓帮忙游说。 ──反正只是去看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