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小野驹心中非常混乱,他就犹如春天打雷一般,心脏砰砰砰跳个不停。 就这么一两秒的时间里,青绕的眼神变了又变,时清臣觉得自己再不做出一些事,可能就会彻底伤了青绕的心。 时间只有一秒,在这件事上两个倒是达成惊人的一致。 青绕与时清臣额头抵着额头,在冰冷的地板上互相拥抱着。青绕笑弯了眼,用此生最明亮的眼眸去盯着时清臣。青绕生在贫穷的流仙玛,可他的精神世界一点都不贫瘠,在这个世界里,他有拉雅神山,有比天地更广阔的草原,有茫茫星海,有阿爸阿妈,有自己的大黑狗拉布,有自己喜爱的小马,有自己尊敬又热爱的老师。 时清臣第一次直视青绕的双眼。 就当是为了青绕。 青绕迅速放开他,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又眼疾手快扯过一条毛巾,捂住时清臣的鼻子。 时清臣单手用毛巾捂住鼻子,又伸出另外一只手给青绕看。本来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现在不止臃肿不堪,指甲盖上的倒刺也都占满了,一碰就疼。 青绕似乎被说服了,他与时清臣坐在软垫子上,所有的缱绻都随着时清臣的鼻子意外出血烟消云散,两人都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闲聊了几句后,青绕起身离开。 在半小时前,青绕亲手将这串绿松石项链戴在他的脖子上。 第二天中午还没到,时清臣在喊出下课的指令后,与学生一同走出教室,远远就听到玛吉次仁的大嗓子:“老师!!我哥给你送东西来了!!” 青绕对他展颜一笑:“老师,你先走回去,我叫玛吉次仁拿一点,然后一起给你送过去。” 青绕一大早去给他买了半个月的量。 青绕那辆破摩托车突突驶来,时清臣放下茶杯,起身往院子外走。玛吉次仁人小鬼大,将一部分蔬菜都拿进了屋里,留下他们两人一起将菜卸下来。 “什么?” 这事连时清臣都忘了,他愣在原地,怔怔看着青绕从一个袋子里拿出了一种很“新颖”的东西。 时清臣眼睛渐渐睁大,他的视线不敢置信般地从那个东西移到青绕脸上,他看着对面的人骑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摩托车,神色略微有些疲惫,一路上的风沙石子将他的皮肤吹得干燥皲裂,灰尘扑扑的脸上却依然抵挡不住那双眼睛散发出来的光。 要知道,县城上开满了面食店,却只有一家蛋糕店。这种“前卫”的食物,并没有被普及到,也只有住在县里的体面人,如老师、医生、警察或者政府官员极其家人才会在自己生日时买下一个蛋糕。 时清臣感到自己就像是山顶洞人,他似乎已经慢慢忘记了从外面带来的习惯和观念。他的皮肤从一开始的白皙到现在的微红,脸颊上更有着两个地道的高原红,整日里穿着长袍,不管去到哪儿,屹然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本地人。 他鼻子微酸,喉咙微堵,眼睛微红,说出来的话却是:“花了不少钱吧?” 说到这个,时清臣高兴的心情不免大打折扣,但他不好在青绕面前表现出来,他开开心心收下蛋糕,带着青绕来到厨房里,给他递上了一碗香甜浓郁的热茶。 “什么事?” 青绕认真地听着,忽然挠挠头:“没关系的,你不要在意,我们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赚的钱也够生活。” 青绕在这种事上总说不过他,便也闭了嘴,整个身体慢慢放松了下来,一口气喝完手中的热茶。 也许青绕就不会。 没坐一会儿,时清臣的几个学生都在门口外左瞧右看,时清臣与青绕无奈一笑,大大方方地请他们进来。首当其冲的就有玛吉次仁。 看来这蛋糕留不到生日当天了,时清臣当即便吩咐玛吉次仁将所有同学都一起叫来,再取出蛋糕,一刀一刀地切下去,每个人分到的也只有两三口而已。 时清臣也不再废话,笑着道:“快吃吧。” 这张照片弥足珍贵。他第一次教书育人,第一次拥有这么多学生,虽然身在大山里,但他 学生走后,屋里又剩下时清臣与青绕两人。青绕这才不紧不慢地拿出刚刚没有吃的那一份蛋糕,分到时清臣碗里,笑道:“这样,你就可以吃两份了。” 青绕不好意思笑笑:“对不起,我没想到玛吉次仁会说出去。蛋糕就这么大,你分给学生们吃,自己只能吃到一口,明明是你的蛋糕,却一点儿都吃不上,我就把我的蛋糕给你,也把祝福送给你,这样,你就有双倍的祝福了。” “我希望你能像天上的鹰一样,自由自在;我希望你跟大圣菩萨一样,无病无痛,受人尊敬。” 青绕贵在一个真字。 “谢谢你。” 等青绕走后,他拿出青绕送的虫草、藏花菇、松茸并摆放好,又拿出手机,拍下一张照片,在贴吧发了一张帖子,标题为:猜猜这么多东西一共多少钱? 时清臣的目的不是这儿,他发出价格不是让网友购买的,而是想让相关部门看到,并对此采取措施。 青绕把摩托车放在县城朋友的家里,他们一起坐上大巴车,路程时长是十个小时,才能到达省会城市。 时清臣看着一路倒退的景色,打趣道:“你没出过县城?” “怕不怕?” “那我和你相反,我一点儿都不担心。” “我是死是活,就像在这草原上的花儿生长衰落一样,再正常不过了。我只是很奇怪,自由随性的你,为什么还会被生死束缚住?” “那我要是真死了呢?” 你可以看不透青绕,但你绝不能质疑青绕的真挚。 时清臣鼻子一热,鼻血流了下来。 之前的流鼻血,他还可以安慰青绕说是没有吃青菜,上火导致的。可青绕隔几天就会去县城买一大堆蔬菜回来,每天的饭桌上都有一碟绿油油的青菜,在时清臣吃下去不少的情况下,他这流鼻血的情况依然是没有好转。 时清臣已经认命,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就要中止在流仙玛,他没有悲伤难过,没有怨天尤人,反而,他感到非常的安心。 如果他没有认识青绕,说不定他还好受一些。 时清臣舒舒服服的洗了一回澡,披着浴巾走了出来,青绕在床上看着电视,见时清臣就这么出来,眼睛都不敢乱看,直愣愣的连带着身体都有一些特意的僵硬。 “我没带换洗的衣服。” “那不洗了。” 青绕第一次醉氧,感觉还挺新奇,同时又感到非常的困顿,他打了一声哈欠后,才来到浴室洗澡。 门一关,时清臣来到大街上,看着车水马龙的道路,竟一时感到有些恍惚。 这种恍如隔世般的割裂感让他头晕目眩,他差点想晕倒在这人来人往的道路上,稳了稳心神,他走进了一家服装店,买了两套衣服,提着袋子就往回赶。 流仙玛天气多变,一年到头寒冷就占了一大半,人们多是穿着自己的民族服饰方便干活,除此之外,现代装大多都是在县城买的,款式老土过时,穿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比如青绕就喜欢在凉鞋里穿袜子,每次一看到这违和的场面,时清臣就忍不住多瞧,欲言又止。 他和青绕躺在床上,电视里的综艺节目已经播放到尾声,他侧头看过去,青绕已经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电视声音嘈杂,但他似乎还能听到青绕平稳的呼吸声。 青绕的侧脸,竟然跟拉雅神山的山峰形状很像。都能看到的神山,接受着神山庇佑的他,早已将山峰的形状刻进他的脑海里。房里并不是全黑,还留着一盏床头灯,青绕的侧脸看得清清楚楚,时清臣像是魔怔了一般,似乎想把眼前的画面牢牢刻在脑海中。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勾勒青绕的五官,神色灰败,眼神无光。 他能感受到青绕对他的感情,懵懵懂懂的,热烈又真心的。少年什么都没有,却给了他满腔的热情。午夜梦回时,青绕是否看着黑暗思考过自己对时清臣到底是何种感情?他早就到了结婚的年纪,又是家中长子,同龄人孩子都抱了两个了,他还是孤身一人。家人、朋友的催促,却让他越来越抗拒,每次心烦意乱时,脑海中都会浮现时清臣的那张脸,他那烦躁的心才会渐渐冷静下来。 距离青绕想清楚对时清臣的感情,也许只需要忽然开窍,又或许需要以年为单位的时间。 时清臣没指望青绕能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他只想让他替他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虽然只有两天没见,但桑吉却觉得时清臣跟以前不一样了。从大城市来的老师身体再强壮,也跟当地人的强壮不是一回事,更何况眼前的这位老师了,时清臣素来柔弱,跟他们这种五大三粗的人可不一样,这两年时清臣常被病痛折磨,就算他再表现得云淡风轻,强撑着不让大家发现,可那种颓态是怎么都掩饰不了的。而这时候的时清臣状态似乎比以前还要好了,好像好像他们去了一趟市里,就把什么事情了了一样。这在期间也有县城领导打电话到他家里询问时清臣的近况,桑吉没办法,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去催促时清臣去看病。这不,时清臣好不容易看病回来了,他当然要知道事情结果,也好了了自己心中的一根刺。 时清臣对他笑了一下,如实回答:“初检是白血病。我心里记挂着孩子们,就拿了一些药和青绕回来了。” 桑吉悔得直想抽自己:“老师,你不会有事的。几瓦家是没钱治病,只能带回家。你不一样,你是老师,又有保障,县里会帮你想办法的。” “啥?”桑吉傻眼,“老师你有困难就跟我们说。” 桑吉恨道:“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你都这个样子了还在想着孩子们?你应该尽快去治疗,孩子们心中也是牵挂你的,我们都希望你把病治好。” 桑吉呆住,他似乎想起了两年前,他载着时清臣从县城回到流仙玛的场景。那时候时清臣刚下了摩托车,鼻间的鼻血早已干涸,却没有以前其他老师那般娇贵,皱着眉头数落着这个地方的天气环境恶劣,时清臣神情甚至都是冷淡的,麻木的,当时的他还在心中夸赞这位老师。仅仅过了两年之后,桑吉才终于明白当时时清臣的心境,也明白时清臣的去意已决。 没有钱治病的例子太多了,但这仅限于村子里的所见所闻,这事要是换到从大城市里来的汉人老师,那就一切都另当别论了。 时清臣看了他一眼,轻轻道:“我会跟县里说清楚,不会让你为难的。” 接下来的几天,时清臣身上开始出现大面积瘀血,一直处于低烧状态。青绕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了一碗药,双目如狼盯着时清臣喝了下去。 时清臣有些迟疑:“里面会不会有大师的口水” 青绕笑道:“没有没有,你在想什么呢?这是我好不容易求来的,弓步大师亲自给我抓了草药,我亲自熬好给你端过来的。” 时清臣白着一张脸,对着青绕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