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两个年级的学生都没有到齐,时清臣干脆合班,让学生都在一间教室里上课。 这是了解学生家里最好的机会,时清臣也想一起去,桑吉便约好等他下课后,他开着摩托车来学校,带着他一起去走访。 时清臣一边搓着手,一边往嘴边哈气。他头上的帽子全部沾满了雪,他将帽子取下来,往外弹了弹,清理干净后,才和桑吉进了屋。 桑吉帮他背了一袋,与他一起走出院子,将两袋东西都固定在摩托车的后架上,朗声道:“真的。因为上一个老师支教的时间到了,就回城了,一个月下来也没见有新老师过来,家里的牛羊也要人去看,所以都让孩子回家里放牛了。老师在我们这里很受人尊敬的,也很感激有老师愿意来这边,之前他们是拿不准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就没有跟孩子说。其实就算少上几天课也没有什么,他们的父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孩子以后的成绩有多么好,有多么出人头地,他们只觉得孩子健康活着就好了。” 桑吉说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 接下来他们又去了几个同学家里,无一例外的,出来时都多了一两袋粮食。时清臣有些不好意思,刚想拒绝,桑吉就替他谢过,接过粮食转身踏出门口。 想到这里连个小卖部都没有,真真是原生态的居住环境,心里也不再有芥蒂,既然事情已经办完,便和桑吉一起回了学校,桑吉帮他把车上的粮食都扛下来回到家中,又帮他生了火扛上一口锅,才匆匆回了家去。 他看着每个编制袋里的食物,他不习惯当地人拿着小刀将牦牛肉割下来直接吃进肚子的吃法,便把牦牛肉都放下了锅里,合着面条一起吃。当吃完一碗面条后,他又感觉到,一个人吃有一些孤单。 吃完饭后,他围着自己的院子散步了好几圈,大雪倾盆,他不敢去远的地方。桑吉跟他说过,晚上最好不要一个人出来,附近的野兽会来撕咬那些落单的人。 他只离宿舍有一百米远,周围黑灯瞎火的,万籁俱寂。他忽然回头望向宿舍,那一盏煤油灯在雪中宛如不存在似的,星星点点还远远不如天上的星汉。 “呲呲——” 时清臣的右边骤然传来鬼鬼祟祟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踩在雪地上,又带着一些轻微地呼吸声,令人心中警铃大作。 心中再多想法,也只是一瞬的时间,他紧张地盯着右边那片草地,在昏暗的视线里,他只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体积较大的身影,正在草地中奔跑。 “哒哒——” “拉布!” 时清臣这才看清,跑在前面的是一头牦牛,追在后头的是一只黑犬。 那只叫拉布的黑狗特别机灵,也不上去撕咬那头牦牛,而是一直在用身体去引导牦牛的行走路线,牦牛本来要往村外跑的,被那只黑狗一路引回了时清臣这个方向。 时清臣才认出来,眼前人正是今天中午见到的玛吉次仁哥哥。 “牛跑了,我要把它赶回家。” 那青年看着他好几秒,直看到他莫名其妙,才听到青年道:“老师的家在哪儿?” 这回青年倒是飞快回道:“那请老师带路。” 青年利落下马,牵着马跟时清臣走在后头,闻言却道:“我以前没有读过书,汉语也是我自己学的,不过我很喜欢老师,觉得很神圣。” “谢谢老师。对了,我叫青绕多吉,你可以叫我青绕。” “” 青绕不解:“为什么要道歉?” 青绕却突然笑笑:“我没读过书,不知道自己的汉语名字怎么写,让你看笑话了。” 青绕沉默不语,不知道听进去了几分。时清臣的宿舍跟普通人家 火炉上热着香喷喷的梨茶,这是当地人每天必喝的东西,时清臣也就入乡随俗,当时还不怎么爱喝,喝了几次后才食髓知味,以茶代水。 “你那只黑狗会自己回家吗?” “待会儿你挑几本书回家看看。” “没事的,偶尔看一两行也行,你要是不会读,我来教你拼音。” 时清臣的声音生动好听又富有弹性,犹如一条溪流中潺潺的水,沁人心扉。屋里很安静,只有炉中刺啦作响的火苗与时清臣侃侃地念书声。青绕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定定看着时清臣的侧脸,嘴角不知什么时候翘了起来。 此时就有其他孩子跑出教室,一路狂奔到村支书桑吉家里,然后两个孩子就坐在桑吉的车后座上,被桑吉载了回来。 桑吉要开一个小时的摩托,将时清臣送到镇上的诊所里。可刚出了村头,又折返了回来。桑吉挠挠头,似乎很是苦恼。 浑厚的声音从路边上的石头边传来,桑吉望过去,才发现那是住在村头第一家的曲麦,便回道:“老师发烧了,村上没有医生,要去镇上看病。可雪太大了,路被封了,摩托车开不出去。” 桑吉一拍脑门:“是呀,以前木桑仁当过医生!” 到了木桑仁家也是一顿折腾,等到时清臣终于睁开眼睛时,已经过去了整整6个小时。 好不容易够上了,正准备一口全部喝完,又发现杯子底部有着许多的石头与泥土,时清臣轻轻叹了一口气,举起杯子才喝了一口,又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老师老师!你喝这个吧,里面是神药,只要喝了一口病就会好了!” 玛吉次仁咋咋呼呼道:“这是我阿爸向高僧求来的,只要喝一口,所有病都会好了!” 玛吉次仁继续朗声道:“我们都叫它阿诺普,就是高僧的口水。” 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玛吉次仁的哥哥青绕多吉快步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药与热水,坐在时清臣的床边,将他重新架起来,背靠在墙壁上,正要喂他吃药。 青绕声音不大,却极具有威严,玛吉次仁果然被唬住了,他捡起装着“神药”的瓶子,一溜烟便跑个没影。 青绕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白色药丸,或许是在想怎么组织语言,停顿了一会儿才用并不标准的汉语道:“上次玛吉次仁生病,阿爸送他到县城的医院治病,这些是他剩下来的药,因为玛吉次仁也发过烧,所以也想给你吃一颗。” “玛吉次仁拿来的‘药水’真是僧人的口水?” “你阿爸以前是医生,为什么也信这个?” 困意袭来,时清臣眼皮子打架,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青绕跟他说了一句话。 直到玛吉次仁摇醒他时,他依然还沉浸在那曼妙的梦中。他睁着一双困顿的眼睛醒来,入目皆是青绕家的木屋子,他缓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用着沙哑的声音问道:“我睡了多久?” 玛吉次仁蹦蹦跳跳跑出去后,时清臣又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他回想着方才做的梦,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梦到玛吉次仁的哥哥青绕。草原上的美丽姑娘这么多,他一个都没记住人家的脸,反倒将青绕的脸记得清清楚楚,还在梦中与他相遇。 木桑仁与他的妻子正在做饭,青绕坐在火炉边加着牛粪与柴火,玛吉次仁则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将进入院子里的牦牛赶出去。 木桑仁对着玛吉次仁怒吼,他的妻子也跟着帮腔,一时间,小小的屋子里全是浓厚的烟火气息。时清臣鼻子不通,脸色苍白,但看着这一幕,也不禁跟青绕对视了一眼,满眼都是笑意。 时清臣从木桑仁家回来的时候,手中就多了一个高压锅。青绕走在他身边,用并不标准的汉语说道:“我们这里煮东西非常困难,你有了这个高压锅,煮饭,煮面条都会很快。” 青绕似乎没想到这一层,瞬间不知如何回答。 青绕接过他手中的高压锅,帮他提着:“我害怕的情况有很多。比如害怕我的小马被狼吃掉,害怕我阿爸阿妈生病,害怕玛吉次仁调皮捣蛋,让阿爸阿妈担心。” 如果每个人都能活成像青绕这么简单就好了。 算了,没有如果。所以他只有羡慕青绕的份。 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不是外来者,我的老家就是这儿。 青绕扶着他,轻声对他道:“要不要去那边的温泉泡一下?” “我们要走十分钟的路才能到,村里人只要一有小病小痛的,都会选择去野温泉中泡一泡,病痛就会远离我们。” “你看你的手这么冰,就该去好好的泡一泡,说不定明天就好了。” 就在刚才的那一瞬间,他似乎听到了来自雪山深处的召唤。 时清臣被他牵着走,一路沉默。 可又想想,自己到达流仙玛到现在都没有洗过一次澡。当地恶劣的天气环境已让洗澡成为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整个村的村民要是想洗澡,那么只能来到这里的野温泉中,这温泉,是当地人唯一解决洗澡的方式。 在更大的雪到来之前,两人一路小跑到了时清臣家中,因青绕暂时回不去,时清臣则在自己的床铺旁边为他铺了一张床,两人面对面睡下。在绵绵的黑暗中,时清臣盯着青绕的那双漂亮眼眸,入了迷。 “你睡着了吗?” 时清臣休息了大半天,此刻精神得很。淡淡的煤油灯光下,他盯着青绕那昏昏欲睡的表情,笑了出声。 “老师想聊什么?” 青绕似乎很疑惑:“为什么?” 青绕轻轻扇动浓密的睫毛,轻声道:“如果县城也算是草原的话,那我就是没有出过。你跟我说大城市,我也没有什么概念。我对于外面的世界很模糊,都是听村里其他人说的,你问我以后想不想去,如果有机会有时间的话是可以去,但是不会去太长久,因为家里的牛还要放,每年的虫草和松茸也要挖。” “什么其他的?” 青绕斩钉截铁道:“不会的。我们是不会卖掉牛的。这里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会去。” 当两个思维完全不同的人产生碰撞时,其产生出来的效果惊人的耐人寻味。 青绕很笨,他不会反问时清臣来得到更多五颜六色的信息,很多时候,都是由时清臣引导,他再一板一眼的回答。 他睡得很沉,天亮时要不是青绕一直摇着他的身体,估计就会睡到中午。 课间时,他浑身冰凉的坐在黑板前的板凳上,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对着地板发着呆。 可他毫无办法。这年头的下乡老师完全是测试自己是否运气好的一大铁证。运气好的话被分配到生活工作环境都很适宜的地方,熬个几年也能回到城市里当上干部,运气不好的去到天气恶劣比如流仙玛的地方,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能毫发无损没有任何后遗症的结束支教工作,那真是太考验自身的身体素质。 时清臣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有的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生怕错过老师讲的任何一个字,拼了命般地想要吸取更多知识。面对这些如山泉水般还要单纯美好的孩子,他又怎能再拖延教学进度。 他从自己的宿舍里醒来,望着从厨房搬过来的火炉,里面正烧着牛粪与柴火,刺鼻的味道顺着烟囱往外排,一时之间竟又开始魂游天外。 看到时清臣醒了,充满风霜痕迹的脸上还是露出了笑容,他坐到床边,将水杯递给时清臣,又用手挠了挠脑袋。他心中藏不住事,虽然潜意识里明白说出来后会令时清臣不愉快,但憋在心里会让他更加不好受。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时清臣望着他更加纠结的样子,忽然有些想笑,可细细一回味这话里的意思,又有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信息充斥在脑海里。隔了两分钟,时清臣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回道:“谢谢你们了,你们这是开了多久的路?” 桑吉心里依然有话要说。 桑吉微微抬头:“没有。” 桑吉面带愧意看着时清臣:“对不起啊老师,我们这里没有大城市里的条件,让您受苦了。” 他在脑海中想象着村民团结一心在寒冷的天气中拿起铲子一下又一下地铲着雪的样子,桑吉在一边手忙脚乱地指挥着,青绕带着众人的期盼上了路,山路湿滑,天气冰冷,鼻子呼出来的热气瞬间都成了冰,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多少人力才把药买了回来,他还没说一声辛苦,现在他们却跟自己说着抱歉的话。 而时清臣还在计算着这里面的人情偿还等一些现实问题。 时清臣不由得在心中自嘲:什么大城市里的生活条件好,思想都潜移默化的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还不如来到这一方小世界,看天地,就是看到了自己。 桑吉嚷嚷道:“老师,你都生病了,为什么还这么拼命?你家人不会担心吗?我记得你有一台手机,为什么都不见你用?你可以打电话给县上的领导说你生病了需要支援,他们就会派医护人员下来了。” 时清臣看着一动一静的两个人,也是欲言又止。 桑吉一拍脑门:“哦哦对,今天他家牛丢了。老师,你好好休息,上课的事情真不着急。我就先出去了。” 还是青绕看出了他的异常,坐在他的床边,看着他良久,才道:“老师,你似乎很喜欢走神。” 他就想窝在他的被窝中,虽然不热,但他却非常的舒服,就这么一直一直下去。 许是从魂游天外中回了神,时清臣瞥了一眼依然在看着他的青绕,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无奈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我现在不想回答,你等我把病养好,然后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可以吗?” 时清臣不太敢看他,只觉得青绕的笑容能把他灼伤,身体又往后靠了靠,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准备入睡。 时清臣晕晕乎乎,将青绕递过来的东西全部吃干净,又喝了一杯热水,就着温暖的炉火,逐渐沉睡。 随着时间的推移,时清臣的重感冒没有好透。 对于春天,流仙玛依旧寒冷如冬,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里,病毒都已经封存了自己,时清臣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何会变得如此的脆弱,就像一块易折的冰块,摔一下就全部裂开。 他觉得味道好极了。 一阵极速地脚步声传来,时清臣都还来不及转头,茹玛就出现在了门口,将牦牛毛织成的帘子粗鲁地掀开,又砰砰砰来到时清臣身边,与他一样坐在厚重的毛毯上,接过时清臣的小刀,也为自己割下几块生肉,开始大口嚼起来。 茹玛嗓门大,只听她一边嚼着肉一边道:“老师,气死我了,我昨天去县城找工作,一个都不愿意要我。” 茹玛继续气愤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再过两个月就是挖虫草的季节了,那时候我肯定要回来呀,和阿爸阿妈一起上山挖呀。我去一个酒店里做服务员,老板第一句话就问我要不要去挖虫草,我说去,他就说我不适合做这份工作,他们要不去挖虫草的。可是,我们家乡的哪个儿女在春天时不去挖虫草,夏天时不去挖松茸的?那些老板都是外地人,都看不起我们本地人。”和茹玛各盛了一碗面,有些啼笑皆非道:“那么你去挖虫草的时候,会去多久?” 时清臣一边斯文吃着面,一边又道:“那么松茸又是需要挖多久?” 时清臣笑道:“你去工作,做了没多久就请假回家,一年十二个月,你请假就花了四个月,如果你是老板,你会答应吗?” 时清臣憋着笑,给小姑娘茹玛的碗里又多夹了几块牛肉。 时清臣干巴道:“今天的面做的不多,我和茹玛都吃完了。” 长辈的话不能忤逆,小姑娘茹玛偷偷朝时清臣吐了吐舌头,放下碗筷,蹦蹦跳跳出了门。 青绕端来热水,把他们吃剩的碗筷都丢进去,挤下几滴洗洁精,用抹布洗了起来。 时清臣接过洗干净的碗,“那挺好的,以后要是成了景区,吸引到外面的游客,这座村子就建成民宿酒店,给游客吃饭睡觉,收入就高了。” 时清臣也没有说太多,他明白这座村子目前的生活方式都是以放牧为主,要颠覆以前的生活习惯,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过惯了散漫悠闲地生活,突然过上服务别人的日子,肯定会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摩擦。 可茫茫海拔将近五千的草原上,搞旅游,还真的是难上加难,有至少以十年为单位的漫漫长路要走。 没过几天,时清臣的想法就得到了验证。由县长亲自接待的市里高官与企业大老板,在桑吉家住了一晚就驱车离开了,过了几天后,又传来企业撤资的消息,这让桑吉愁眉苦恼了好一阵子。 时清臣上了一天的课,疲惫地回到宿舍里,他忽然感到浑身发痒,撩开自己的大袖子一看,赫然全是大大小小的红疹子,数量多得心惊胆战。 他猛然想起,手机还在他的背包里,这么久了,一直都没有拿出来使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