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燕,河洛城。
当年一场大火染红了皇宫上方的天空,主体宫殿部分遭受毁灭性的破坏。
虽说后来有过数次修缮,但比起大齐鼎盛时期层楼叠榭、巍峨壮丽的恢弘殿宇,如今的北燕皇宫在雕梁画栋之中透出几分衰败的意味。
文和殿,东暖阁,这里是燕帝日常起居的场所。
阁内十分安静,宫人们皆已屏退,燕帝张璨斜靠在暖榻上,苍白虚浮的面庞上隐约浮现着戾气,斜睨着站在躺下的三旬男子,漠然道:“庆聿怀瑾那个小娘皮何时回来了?”
男子似乎早已习惯这位天子的粗鲁,垂首应道:“回陛下,三天前。”
张璨又问道:“王师道去见她了?”
男子道:“是的,陛下。王侍正今天上午去了卓园,至今尚未出来。”
张璨轻呵一声,眉眼间的躁郁几乎不加掩饰。
如果将来要在史书上选一个最窝囊最憋屈的皇帝,张璨觉得没人能跟自己争抢。
元嘉之变过后,景朝新君登基即位,一改之前大肆屠戮齐人的做法,不仅加强对景军的管束,杀了几个不听旨意纵容部下的大将,还推动北燕的建立。在这个背景下,已经归顺景朝的原齐国礼部尚书张礼端被迫成为燕帝。
张家人喜出望外,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天上掉馅饼。
然而很快他们就认清事实,所谓的燕帝压根就是一个摆设,朝堂大权早已被几方势力瓜分,诸如门阀世家、军中山头和景朝扶持的一大批官员。
张礼端背负叛臣贼子之名,手中又无实权,没几年便郁郁而终,张璨随之继位。
张璨原本只是一介纨绔子弟,勉强算是中人之姿,连他的父亲宦海沉浮数十年都无力改变周遭的环境,他就算付出数倍的努力也无济于事。
时至今日,燕帝的旨意莫说出宫,甚至无法管控皇宫之内。
皇宫内的禁卫军有两千余人,名义上自然是由皇帝亲自掌控,而且张家累世官宦倒也不是没有一批心腹死士。只不过这十来年里,禁卫军不知被人掺了多少沙子,张璨除了眼前这位名叫封黎的三旬男子,根本不敢相信其他人。
封黎望着天子脸上阴冷的神色,犹豫片刻后还是说道:“陛下,永平郡主昨天上午见了庞枢密,下午见了王相。”
张璨并不意外,咬牙冷笑道:“庞师古早就是景朝的狗,王安也好不到哪里去,这群乱臣贼子都该死,该杀!”
封黎嘴角抽了抽,他虽然对张家绝对忠诚,但这句话听起来委实有些别扭。
张璨并未察觉,寒声道:“朕想知道,你身边可以集合多少可靠的人手?”
封黎心中一震,喃喃道:“陛下……”
张璨道:“景朝如今在攻略赵国,最迟明年便可以腾出手南下。最近河洛城里的风声你也听说了,到处都在说朕昏庸腐朽,才导致去年边疆战事接连落败。呵,朕除了你之外指挥不动一兵一卒,却要替那些乱臣贼子背锅!”
封黎面色黯然,垂首道:“是臣无能,不能扶保陛下匡正朝纲。”
“与伱无关。”
张璨终究没有丧失最后的理智,语调无比低沉:“无论先皇还是朕,在那群乱臣贼子的眼里都只是傀儡塑像而已。如今南齐不断增强边军实力,北伐之意显露无疑,接下来肯定会攻占边疆一部分城池。到时候,那群乱臣贼子会在庆聿怀瑾这个小娘皮的指使下,继续将这口锅扣在朕头上,然后逼朕退位,将江北之地拱手送给景朝!”
封黎很想劝面前的天子退让一步,大不了顺着对方的心意,保住自身的性命和张家的基业,做一个田舍富家翁便是。
然而他也清楚,这位天子的日子太过憋屈,连任免一个低级官员都做不了主,所以才会成日里沉湎于酒色之中。
这么多年积压的负面情绪,导致张璨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谏之言。
想到这儿,封黎只能答道:“臣私下里统计过,算上咱们张家送进禁卫军里的人,大概二百有余。”
“两百多人……”
张璨喃喃复述,眼中陡然浮现一抹狠厉的神色,缓缓道:“接下来你只用做一件事,将这些人笼络好,朕不需要两百余名禁卫,只需要两百余名死士。他们要什么便给什么,只要朕和张家付得起。”
封黎察觉到面前的天子已经陷入几近疯魔的情绪里。
张璨又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如今我能仰仗的人只有你了。”
这句话触动了封黎心底深处那抹柔软,他抬眼望着张璨,凛然道:“陛下放心,臣一定竭尽全力。”
张璨重重地点头,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
西城,卓园。
察事厅侍正王师道坐在乌木卷草纹嵌玉圈椅上,手中捧着的茶盏里,茶叶是最上等的敬亭绿雪。他不时品一口泛着清香的茶水,目光停留在对面满身贵气的年轻女子面上。
再度归来之后,庆聿怀瑾身上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
王师道记得很清楚,先前和宝台山里那群草莽和谈,这位郡主殿下的情绪十分压抑,强行克制着那股将要爆发的愤怒。由此可见,南齐陆沉和七星帮的草莽给她带来非常沉重的打击,否则她断然不会那般形容。
然而回了一趟北地,如今再相见,他可以清晰地感知到庆聿怀瑾的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从容不迫之气,而且对自己更加尊重,没有以前那种若有若无的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