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默了片刻。襄王谋反,主谋和协同的许多宗室都教下狱斩首了,阿碧是襄王独女,纵有弃暗投明之功,也难逃一句罪臣之后。襄王若不平反,她本无承嗣大宗之理。若生下来是女孩,要么皇帝抱走,要么没入内廷为奴,要么就地处决;若是男孩,反倒能留着性命放在内廷教养。 世子停了脚步,直盯着皇帝眼睛:“臣不愿意。” “臣不愿意。”世子语气不折,正色道,“先朝起便有收宗室养子留于膝下为嗣惯例,可陛下如今春秋正盛,来日若再有亲女,臣之子该当如何?前朝英宗数度见弃于仁宗,陛下若有亲女,也难保不重蹈仁宗覆辙。” 皇帝面色僵硬,话音即刻便冷下来:“你如今双身不可多思多虑,此事待分娩后再议吧。”她转身拂袖,恰巧清音堂跑来个小内侍报信道:“陛下,户部侍郎李大人在园外求见。” 皇帝却没想着他还牵了个小女孩,瞧着年纪还小,一双圆眼睛滴溜溜打量着屋内陈设。 那女孩却没等李明珠开口,率先叩拜到地:“臣是罪臣前容州刺史顾期之女顾清晏,家父作奸犯科,已按律流放,臣此来是谢陛下特赦之恩。” 李明珠略抬了袖子欲回话:“陛下,臣……” 皇帝于是看向李明珠:“端仪,你可是要奏请这事?” “你愿意去李侍郎府上么?”皇帝只笑看顾清晏,“倒还不曾问过你今年几岁了,可读书了么?” “嗯……”皇帝故意沉吟了片刻,“李侍郎是独身男子,家中没得大娘子,论理是只能收养子,不能收养女的。” 皇帝瞧她二人皆是怔在当场忍俊不禁:“所以朕要从宫里替你寻两个教养姑姑管着你和李侍郎两人的规矩,还得替你寻两个姐姐司掌你钗钏盥沐、读书明理。至于你自己的贴身侍女,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她故意留了个气口玩笑道:“李侍郎俭省,只怕你日后吃不起肉还要操持他那点家计,所以这两个姑姑两个姐姐的俸禄朕给你担着。” “可得了吧端仪,你这套公服都多少年了,瞧瞧,这绯色都褪了,面圣衣裳尚且俭省,用度更是可以想见,”皇帝笑道,转向顾清晏,“你再想想,你是跟着李侍郎回府,还是留在朕身边做个内人?” 皇帝笑:“安排你跟着如期做小女史倒也不难。只是入宫做了内人娘子,往后不能入仕罢了。” 哎哟,给这小娘子当真了。皇帝一下大笑:“瞧你怕的,罢了罢了,李侍郎若吃不起肉你只管叫你的教养姑姑与朕说,朕接你到宫里来吃御膳。内帑虽也俭省,要贴补你这小女娘吃肉还是绰绰有余。” “臣能喝茶……”这小妮子,在皇帝怀里还扭了两下,“陛下,这于礼不合……” “陛下……”李明珠忍不住也笑,“陛下,规矩不可废。”他这张板正脸倒难得一笑,就是想笑不敢笑的将脸都扭着了,瞧着还有几分滑稽。 “陛下……臣还是……” 李明珠这才往那罗汉床西侧坐了——甚至不敢坐满,只靠了靠那玉石板缘,大半身子还立在外头——瞧着比站着还累。 这团扇上还有幽幽的龙涎香味,一整个压在公服前襟上,那香气便要钻入他脑中。只消一转眼睛,她那张笑面便要占满视线。夏日里皇帝便服单薄,那褂子领扣未结,半张着衣襟吊在肩上…… “陛、陛下……”李明珠幞头上帽翅微微颤动,偏就不敢往东侧略一摇摆,“臣怎好……怎好在御前失仪……”他领口边缘已濡润了,那点子薄汗愈发使白面显得莹润如凝脂,便是傅粉何郎再世也难分伯仲。 “来了就好,朕有意让你几个往李侍郎府上,专教导这位顾娘子,便当这顾娘子如朕养女。”她一推顾清晏,“还算作是朕宫里内人,俸禄从朕宫里出,朕再与你们另赏赐着,到底李侍郎处不比宫中。” “是。”几个宫娥行了礼,将顾清晏接了去。 “你想什么呢端仪,”皇帝笑,又转向几个宫娥,“左不过是这几年事情,长宜长顺朕记得再过两年便满二十五该放出去的,你两人便重在教导这位小娘子并你们徒弟们,到了二十五自回宫里禀明了,朕仍许你们出宫成家;如蓝如金怕是要跟久些,你们二人现下虽是替朕看着这小娘子钗钏盥沐,日后她贴身的使女也得你们教着,待她成年了你们也该到年纪,届时朕再与你们出宫去。待你们到年纪,若想跟着顾娘子也可,想在宫外快活也可,若想回宫来照旧留在朕宫里也可。” “好啦,你们几个,只去备了车,一会儿同顾娘子回府去。” “是,臣今日请见是为谢恩而来。一是携清晏谢特赦之恩,二是谢陛下赐府之恩。” 两人并路而走,李明珠落后半步,恰好踩在皇帝影子上。 他两手交在胸前,只袖角轻轻摇动,时不时粘上皇帝衣摆。 “臣不敢当……如今时下推崇简朴,是以确有许多富商大贾之流推清简日子,只以府中小厮使女穿戴并清供摆设显露富贵而主人以简素为雅,才致名琴价高,连琴师也身价倍涨。” 她初登大位,为了瞧国子监后生,也曾扮作寻常士子入学馆去,便是那处结识了李明珠这么个少年天才。 “啊呀……这般朕说要与你琴倒是唐突你了,”皇帝笑,不再多问此事,“罢了,左右你那十指是拨算盘的,琴弦拨弄得生与熟也没甚所谓。” 两人已至清音堂外,皇帝却仍没停步意思,照旧送了他往园子外头去。 过了好半晌,皇帝才停了脚,略偏过头去瞧他:“端仪,回京路远,路上小心。” 明珠自衣袖后半抬额头,终于与皇帝四目相对:“是,臣谨记陛下嘱咐。” 我突然勤奋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