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期在暖阁隔扇外敲门时候正是卯时叁刻。冬日里头,百官上朝延后到卯正两刻,自然皇帝起身也在卯时叁刻,极少时候拖延至卯正。今日是年节底下封笔第一日,虽不必上朝,到底起身时辰不好耽搁。 “回去吧,景漱瑶没起呢,吃点东西再来。” 是该起了。皇帝在床上应了一声,却实在懒怠动弹。 偏生还非得把人腰扣着,想让他多睡会儿自己出去都不成。 “……再陪我一会。我知道今天不用上朝……” “疼……”阿斯兰彻底清醒过来,却是捂着腿心在榻上打滚,眉毛打结皱成了一团,眼底还有盈盈泪光,“你干了什么……” “陛下,师傅说今日瞧着要下雪,得穿厚实些,还特意叫奴拿了一只昭君套子呢。” 太医院除当值医官而外还另有医士,掌院里药草、推拿、针灸之类,多为男人,方便后宫行走,少有的几个女医士也是挂属栖梧宫,偶尔六尚局的女官染上时气,叫不上太医,也唤医士看诊。 讳疾忌医。皇帝好笑,却还是让长安去,没理会这小郎君那点好面子举动,仍旧叫梳头娘子来盘发。 梳头的陈娘子听了忙呵斥道:“陛下要梳什么发式也是你们置喙的,再说牡丹头只怕不经得昭君套子压。” 这张丹娘原是宫中从外头养生堂选进来自小养着的内人。七八岁分入了尚服局学针线,后头又学了梳头手艺,便又归入栖梧宫专管皇帝梳妆,现而今已过而立之年了,倒较长宁还年长几岁。宫中女官皆是御前行走,常人以为近臣高官,便是长年宫中当值也有得奉承。内官到了二十叁四年纪放出去,若是外头还有家人的,总有好些官宦人家来说媒。如长宁、丹娘这般无亲无故的,也惯有人家巴结奉承,房中置一位正室郎君亦不在话下;男子如长安那般虽有人家忌讳,只怕招惹了皇帝内宠,但到底放出去的也还很有些富庶人家愿迎回府教养后嗣,做个当家人。 “是。”丹娘先应了下来,“奴瞧这昭君套子华贵,上头这眉心玉透亮得很,还是簪戴些许的好。” 待陈娘子给皇帝梳妆毕了,正好长安也领着医士到了殿外。阿斯兰憋在帐子后头良久,只听着外头宫娥嬉笑,哪还有睡得下的。好容易这会子清静了,却是长安领了一个年轻医士来看诊。 “……随你的便。” 这位小萧医士不卑不亢,见了主子便即行礼:“臣萧云卿见过陛下、公子。” “陛下此言是折煞臣了,”萧云卿低头躬身道,“怎敢当圣人劳烦呢,为公子瞧病是臣福分。”他这边说着,手上却是排开药箱针包药罐一系小物,先为阿斯兰搭了脉,沉吟片刻又问道:“敢问公子是何处不适?” “晓得啦,我回避好不好?”皇帝笑,起身欲要出了内殿,反被阿斯兰叫住:“等等,我不是要你走。我是……”他咬咬牙,将头转向一旁,“胯下疼。” 皇帝识趣地背过身去。 “尚未。” “嗯。”皇帝也不便多说什么,“你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是。侧君房中不顺,家父曾开过几剂进补调养方子。”皇帝没问的,他也不多答。宫中侍君最忌讳男科一节,生怕圣人耳闻了再不召幸。侧君如是,后头林少使也是一般。如这位公子似的让圣人陪着听诊实在是头回见着。养之术,想来这萧太医一家没少收宫里主子的好处。 没过多时,阿斯兰回来了,见着萧云卿便压低声音道:“像被针刺。” 阿斯兰于是瞪了皇帝一眼。皇帝只是笑,唤了长安来送小萧医士出去。 小郎君生气了。 “……是我先答应给你。”阿斯兰仍旧是不瞧皇帝,“我回我那里睡,留在你这里我做不到。” 哪知阿斯兰转头又剜了皇帝一眼:“你说了让我在这里吃早饭,你是黄金乡的女主人,你不能毁诺。” 这早膳用得不痛快。 “……他每天都在外面听,昨天也听了,我不想看到他。” 阿斯兰见她又要忙公务颇有些不满:“我听说你今天是不用写的。封笔的意思是不动笔。”他原本定下昨日离京便是为了今日封笔,百官休假,要召卫队搜捕也要慢上许多,更易顺利出京,是早摸清了。 她是看不透的头狼,不知什么时候便自草里树后探出头来,只要最肥美的那一只羊。 去年此时眼前这位小郎君还在灏州城下耀武扬威呢。皇帝想了想他那样子,怕是那么一捧大胡子,咬牙切齿咒骂杨九辞妖女不得好死的,不由笑了两声。见阿斯兰一眼瞪过来,又赶忙随手拿了封折子掩饰。 “臣李明珠拜上。朝惟旧表,元将新岁,年经己申,历行廿五……”皇帝懒得看下去,挑着瞧了瞧里头内容,很好,前头都没甚实事,便径直自后头看起。 哦,原是说此事。前日张允思才奏报过了,却不敢担这直谏的果,便没敢盗名,当时便批了叫鸿胪寺去办。只怕端仪此番是怕她事后降罪,只好写上一封。皇帝好笑,继续往后看,最尾却写道:“宴飨良时得蒙赐服,虽上表已矣,心念圣恩不胜言表,特再拜敬上,伏愿陛下圣躬安和。” “这个人,是不是上次你去看过?”阿斯兰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约莫是瞧见“赐服”二字,“冬至那天。” “他很年轻,不像高官。” 如今磨了这些年,总算是收敛许多。 “嗯,是啊,他是当科年纪最轻的进士……”皇帝眉眼柔和下来,“原本糊名阅卷,他的卷子是我与几个考官一致赞许的,险些便要点他做头名了,后头一瞧是……”皇帝微顿了半拍,“是这么个十六小郎,才又改作了探花,另点了旁人为状元。——说起来,杨九辞也是那一科的,不过是二甲第四名,这一科出了不少人。” 小郎君气性大。 小时皇帝也曾翻墙去些侍君院中窥视。即便受宠如谢贵君,白日无事时候也是一般愁容,瞧见她来才又摆出一脸笑,要习琴要念书;至于那无宠的,不过靠着宫中份例度日罢了,有心争宠的,便在御花园等处走动,无心争宠的,便关在房中,有看书的,有做针线的,总之是得寻些法子打发年华。 阿斯兰半边轮廓融在那点子日头里,卷发翘起的发梢闪着金光,反在脸上蒙了一层暗紫。他仍着胡袍,剪裁紧窄,将将好勾出身形,一点没有越过皇帝桌案外那点空隙的意思。“我不会看你的折子。”他靠着窗边坐下,皇帝书斋里净是经史子集之类装点门面的书,独角落里摆了一盆兰花,增了几分活气,“我……我就留在这。”他换了一口气,“我想留在这。 皇帝正蘸了朱墨在李明珠的折子上批了个“上朝多穿,不必封存”,一时没留神,随口回了句“好”,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猛地把头抬出公文:“你昨儿个还想着跑回去呢。” 殿里烧了地龙,熏炉炭笼更是烘得暖和。皇帝几乎是裹在皮毛里头,半支着脑袋,手上细管毫笔蘸了朱墨停在砚台上,只有书纸上头红痕格外显眼。 “……是说今天。”阿斯兰盯着折子上那几团朱墨,“是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