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到了九月间,重阳刚过,连栖梧宫里都用了茱萸插瓶应时节。黄花落在细颈的甜白釉瓶里,倒还很有几分生气。 “你喜欢那种青花的?”皇帝笑,她刚听完密报心情大好,“下次给你弄几个摆着,我这儿都是单色釉的。”宫里早换了秋衫,皇帝也随着时气穿了身浅柳色缠枝海棠暗纹立领大襟广袖衫子,底下一条杏色裙子,清淡雅致,衬得人较七月他走时明亮许多。 皇帝脸上一下没挂住,“你说那个粉彩釉下彩珐琅彩各种单色釉一起烧的……?”皇帝的手有点抖,一下批折子的笔迹就乱了几分。 “是很难烧……但是它……它……”它丑啊!女帝本着各人审美不同想法不同他喜欢那个大瓶子无可非议的想法没说出口,反换了个话题,“你为什么喜欢那个啊……” 还好还好,不是审美有问题……这妖精只是单纯对这事没什么概念…… 除了漠北。 灏州刺史杨九辞原是章定七年科的进士,派到凉州做了几年参军后才调来任刺史。此人料理内务十分一般,但贵在善于用兵,以至于灏州这么多年没有哪个部落敢大肆骚扰。左右内务可以交给司马长史之流,用兵却实在难得。 “杨九辞收了几个漠北买来的美人奴隶,关在后院里,看得严严实实的。” “我不是听说杨九辞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嘛!”法兰切斯卡耸耸肩膀,“就悄悄看一眼,刚好就撞上她调教那几个奴隶,我也不是故意的。” “啧,你们这些皇帝,选个官还要长得好看。”法兰切斯卡撇撇嘴,“要求真多。” “混在商队里远远瞄了一眼,有一捧大胡子。” “哦哦,不是阴险的人,我看他和奥古斯都交涉还挺讲信用的,就是有点凶。不过据说也是难得的美男子,漠北可多小姑娘喜欢他来的,什么‘皎月白兮为面,明星粲兮似眼,金狮为名兮智勇相当,烈风呼啸兮颂为我郎’,编的歌儿还挺好听的。” 这都什么……皇帝无奈得很,“怎么,你还好上男风了?” 为人还可以嘛。 “怎么就难缠了?这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此人若好时,倒可促了北边平宁;若不好时,只怕狼子野心,对我朝虎视眈眈。 到底太淡的常礼服还是不太合适。 “是。”身后女子敛裾福身,便有小宫娥从箱柜里捧出冠子来。梳头娘子早麻利地在里头改戴了一顶白玉小冠,这才将翼善冠扣到外头。 “叫了煜少君同去。”天子轻声道,“让他快些换了衣裳,朕去瀛海宫门口接他。” “怎么还要叫了赵崇光?”法兰切斯卡不知为何总是很喜欢旁观皇帝梳妆更衣,每每都要端杯茶在一旁看,“他爹不是都去幽州了?” “从前也没见你带了崔简,怎么今天还要带个去了。” 其实白连沙重阳前已提前赶回来见过了皇帝,将漠北情况一一报过了,这次是特意设的宴席。当年十几岁的少年人如今也快而立了,站在皇帝眼前便是挺拔精干的一杆,松柏似的。 “爱卿平身吧。”皇帝虚扶了人起来,携着青年上座。崇光跟在后头,也同白连沙互见了礼。 听闻他颇为受宠,想来传闻不虚。了九月里,宫中宴席多用菊花,除入饮入宴外,连着各宫插瓶簪帽也都用菊,更是以得赐名种为荣。 “白卿。”皇帝微笑,“这菜是否有些不合胃口?” 什么时候跟哪学了这么一口官话。皇帝不禁轻笑,道,“朕只怕菊宴太素了些,爱卿不能餍足,不必讲这些虚礼。”她给身侧女官递了个眼色,便有小宫娥来听了吩咐下去传话了。 “这是灵州刺史新贡的滩羊,大约与朔、灏两州口味不同,爱卿可略用些。长安,为白将军布菜。”皇帝举盏,菊花酒清香扑鼻,“卿镇边十余年,朕谨以此杯聊表些敬意罢了。” 一语间,中官布菜已毕,羊肉蒸得软烂香糯,更无腥膻气,只有些药草甘香在侧,比之前几味菊肴确更引人食指大动。 此时宴饮奏对、文墨礼节也算得不错,赵丰实荐他为后继,实在没走眼。 若是他还在,大约也是这般吧。皇帝不禁想起来,究竟近十年过去了,当年延平城里的少年人都教漠北风沙磨得锋利许多。 总归如今好了,崔氏一除,曾掣肘皇权的几大世家都再翻不起浪来,虽私底下结党互斗,暗流涌动,终究上不得台面来。 待长宁问了一句“陛下往何处去”,皇帝才反应过来,轻声笑道,“自然是去瀛海宫。”御辇这才缓缓行起来。 待至路口,崇光忽地瞥见右手边没一点儿光的宫殿,外头的墙皮甚至还有轻微开裂。 “怎么了,盯着步蟾宫看。”皇帝叫停了銮驾,让少年人看个尽兴,“要是里头住人,可要叱你一声僭越了,这么觊觎中宫的。”皇帝虽则是笑,眼底却全是审视意味。 “是该粉刷修葺了。”女帝也有些感慨,“毕竟都近五十年没住人了,上一次还是朕的父后,孝敬凤君住在这里,他薨逝后便再没人住过的,里头陈设还是他在时候的样子。” 当年孝端凤君入宫,先帝以步蟾宫年久失修为由,安排陈皇后住清仪宫,一住就是十几年,直到孝端凤君病逝,都没一日入主过此处。 先帝在时隔几年便要将这里修葺一番,当时她不理解,都互生怨气闹到那般地步,到底什么放不下的,现在也约莫能体会些许了。 爱而不得,大抵如此。 这宫殿怕是没下个主人了,便维持现在样子吧。 “是乏了,只不是今日。”天子呼出一口气,身侧的少年人自入宫后便没了许多从前的亮眼,哪怕皇帝一直宠着纵着,他也没能逃过深宫的消磨,“你不必多虑。”她安抚似的握上少年人的手,“白将军到明年春就能接你父亲的位置了,翻过年去,朕便晋一晋你的位分。” 宫里的夜空被重重的宫墙切割成一条一条的,狭长细碎,连不成一片。 “臣侍不在意的,毕竟臣侍比二哥幸运。他最想要的,臣侍一开始就有了,所以臣侍不在乎那些,只要陛下愿意多看看臣侍就好了。” “转去栖梧宫吧。”他轻声对一旁的长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