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到了七月秋狩,彩旗招展,马嘶人呼,向来是勋贵子弟的主场。一年一度的盛事,更兼着自章定十一年以来,漠北王廷求和,年年派了使团上京来道贺上贡,也是在秋狩时节,皇帝既要摆了排场显示上国天威,还需财帛珍奇地赏了去。 听闻老王汗新近亡故,新王汗正是不到四十的盛年时候,是个主战派。原本朝中是很有些担忧的,倒没想着今年使团也还是同样的乖觉,甚至不少是前些年的熟面孔,看来今年是得过了。 自章定年以来,女帝便再未上过猎场,马球蹴鞠之类一应活动也不过是坐在高台上当个看客罢了,此时看年轻人组马球队,心下微动,也叫了崇光去:“你不玩一场么。” “你不去么?”法兰切斯卡给皇帝罩上披风,“我记得你以前也很擅长这个。” 法兰切斯卡正想说她穿这么素又不施粉黛,哪知道皇帝白了他一眼,“你见过?你不是到了通泰三十七年才来我这里?” “是你忘了。”他毫不在意地耸肩,面上便显出几分无赖笑意来,“你在定远军中时候玩过,赵殷都打不过你。我听尤里乌斯讲,说是你有一回马球赛赢了一块上好的玉料,雕了一块玉佩给冯玉京当生辰礼,说是什么富贵,尤里乌斯介怀得很。” 玉佩想是被常年把玩,上头的雕纹已经有些磨平了,透着一层漂亮的油光,牡丹却有些不那么生动。原本系带着的流苏缨络之流似乎是常换常新,还是精致得很。 “旁的金玉多少都给你玩,这个不行。”她小心地将荷包塞进怀里,“你要想弄什么彩头,也去行猎就是。横竖贝紫退下之后没人代我行猎了。” 妖精移开了眼睛,一时间有些烦躁:“我去就是了,给你打个兔子来?” 她收了东西,又坐回自个儿的看台上。皇帝的位置自然是正中央视角最好的,一打眼便能见着底下年轻人打马球的景况。 球场上自然是飞尘扬土,各色长短不一的马球杆动作不一,均去争那关窍的一球。 “陛下前些日子不是还挺中意那对镯子的?” “奴这便取了来。”御前女官这才行礼了退下去,一时间皇帝身边只剩下了法兰切斯卡侍奉。 不多时,马球赛这便决出了胜负——没想着崇光是险险败了,差了一招,让对手讨了彩头去。 “陛下专意为各位公子添彩,特赐定安侯世子赤金累丝五彩碧玺镯一对。”长宁朗声宣旨道,便有宫人捧了东西交给迎上来的少年郎。 “陛下看上他了?”燕王笑得促狭,“怕是不成了。这位定安侯世子早定了亲,定的还是小表侄女,张家的九小姐,张允青的小女儿。” “他们家这一辈就这么一个儿子,宝贝得什么似的。本来那张九娘性子娇纵,当不得世子夫人,还不是拗不过世子喜欢给他定下来。”燕王最是清楚京中大小八卦,这下算是开了他话匣子,“朱家人丁稀薄,旁枝都没几个。加上上一辈六个儿子在西凉折了四个,现下是宁愿放了兵权也要宠着这个世子的,陛下就放心吧。” “阿兄……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怕蝶若姐姐。”女帝叫胞兄的动作逗得前仰后合,“从前还同朕炫耀一场行猎马球又得了多少女娘的钗环绢帕呢,还非要朕让着你。” 女帝忍不住笑,自家阿兄从前韶龄时候也是京中女娘捧着的,便现在也为着有那长生不老丹的效用留了一张风流俊俏的好皮囊,时不时的还有女娘暗自喜欢。谁能想着偏偏就怕燕王妃,这么些年在外规规矩矩一步也不敢越了雷池。 “臣这个月一定全勤,陛下可千万别和若若说,还有臣从前那些荒唐事,陛下……”燕王腆着脸笑,对着亲妹也这么没脸没皮的,女帝实在很有些快意。 “这可是阿兄说的,”女帝往后头一望,“长宁,听见了吧?但凡没全勤,你就着人写话本子宣给蝶若姐姐,可不要食言啊阿兄。” 皇帝正想再打趣一 少年人的脸颊鼓鼓的,看得女帝想笑,便放了可怜的哥哥走去逗他:“小祖宗,这么想要那几匹云锦?”她戳了戳少年的脸,又双手捧起来摸猫一般去挑他的下巴,“他们一人才一匹,朕给你两大箱子可好?” “陛下也这么看不起臣侍呢,臣侍哪就缺那几匹尺头……” “陛下……!陛下看来臣侍就这么浅薄么,满心满眼都是那点彩头。”少年人背过身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还不是输了……给陛下丢人……” “臣侍都十九了,年末时候就该行冠礼啦。”他还是气鼓鼓的,却又忍不住证明自己成年了,便道,“臣侍陪陛下去打猎,不玩那马球了。” 女帝轻轻抚上少年的侧颜。他一直养在京里,自然是一派的细腻柔滑,比起他哥哥更有几分温润的俊美。 “好,都依你,可你要输给朕可怎么说?”皇帝笑,“这可就不能说怕给朕丢人了。” “臣打了狐狸,冬日里陛下可以做个暖手。” “臣心里只想着陛下,自然怕陛下忘了臣。” 不如说是根本不敢再想起来。 “狐狸有什么好?你倒不如也打只兔子来,在宫里养着权当打发时间。”女帝笑,“还能和法兰切斯卡的凑一对,过几个月生一窝,尚食局都不缺兔肉了。” 正说着,那头猎场上已然是哗然轰鸣,欢声雷动,像是遇着什么大事。两人望过去,却是那御马上架了一只熊瞎子,看体格还是成年的棕熊。 “这下彩头必要给那猎熊的了。”皇帝笑,唤了个宫人去问,“看看是谁猎的熊。” “法兰切斯卡?” 这可真是……女帝苦笑,知道他本事大,怎么还和年轻人抢这风头去了。她偷觑崇光的神色,少年人怏怏不乐的,看来今日是哄不好了。 “喏,给你的。”妖精将猎物丢到皇帝身前,笑得颇有些痞气,“这个总算对得起你皇帝行猎的名声了吧?”他的金发仍旧是在后颈束成一根长辫,额发顶发胡乱扬着,金砂似的散在风里。 “你今日风头是出尽了。”皇帝无可奈何,“和年轻人争什么。” “那你也不用就……”皇帝朝地上的熊看了一眼,“这也太大了。”她眼睛轻轻朝身侧少年飘过去,给了亲卫一个眼色。 “我说你,都还没去呢,就说没有了?”法兰切斯卡正解了弓箭袋子,顺手就挎到了崇光肩上,“冲我使性子做什么,猎不到熊猎头鹿啊。” ”哎……”皇帝根本没拦住,只好又去使唤法兰切斯卡,“你做什么去激他……他估计都没上过猎场,这下跑林子深处去都捞不着,快给我去追。” “诺。”长安叉手行礼,自去调暗卫侍官禁军之流。 皇帝自己紧着牵了另一匹马,套了弓箭和护身兵刃,正要也扬鞭奔上去,却被希形拦下了。 “陛下,派了法兰切斯卡大人跟去就足够了,过犹不及。”少年人拦了皇帝的袖子,微微笑道,“还是等赵家哥哥的佳音,别损了陛下的天威,也落了哥哥的面子,臣侍愿同陛下一道行猎。”少年人一礼到底,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得机灵,“臣侍是初次上场,想请陛下指教一二。” “臣侍遵命。”少年人借了皇帝的手,费了些力气才蹬上马。 皇帝笑,自己跨了爱马上去,这才等着希形催动马儿,一同缓慢往林子里行去。 “封号是陛下荣宠偏爱,臣侍不敢奢求。”少年人尽力拉着缰绳,想法子让自己在马背上坐稳了,笑道,“宫中同臣侍一般无封号的哥哥弟弟也有好几位,也都是极好的人品。”他一身天青色的骑装,暗纹锦缎织就,窄袖紧袍,别是衬得人纤细修长,很有几分淡雅如水的意思。 “臣侍不这么做,陛下就去追赵家哥哥了。”希形笑,自拽了缰绳,按照女帝教的技巧适应马匹,“哪里看得见臣侍。”他回望看台,没得着皇帝青眼的侍君同底下巴巴儿望着的各家公子哥儿满眼都是。崇光这下好像明面上是没赢下什么,却是真正最出风头的那个。 少年人面带怅色,却仍旧是笑着 “不该陪你了么?”皇帝笑,让马走得慢些去等希形,“其实该赏你的。” 蹄声飒沓,时不时有马踏蒿草的沙沙响声,却见不着几个人影,想是分得开,又有木荫遮挡的缘故。 年轻侍君的眼睛黑白分明,亮如星子,透着几分狡黠的真意。 “便依了你。”皇帝笑,拨转马头往看台去,“朕还以为你非得要寻见猎物才肯回。” 崇光这边却是一路奔进了密林,别说人影,便是马蹄声也渐渐只听了他座下这一匹而已。那中侍官显见着是头彩了,他没真猎过活物,却怎么着也得带个好些的猎物回营。熊这种稀罕物大约是碰不着的,假设能有点鹿或者狐狸什么的也好。 忽而一道黑影闪过,伴着数声击草轻响。 是一头梅花鹿。 鹿皮要是完整的才最好。 必须一击中头才有效果。 弓身发出颤抖的轻响。 待回了看台,先前猎熊的热闹已全散去了,男女皆驾了马去寻猎物。历来秋狩是不少京城男女私会的时节,互赠信物或猎来的野物以表情思也算得上惯例。更有些胆大的,借着林高草深,寻着无人之地便要互诉衷肠了。 “将皮子剥了给法兰切斯卡做件斗篷吧,等他回了,找些时新尺头给他挑斗篷面儿。要有剩下的,做一对护膝,便赏给崇光。胆囊取了给太医院入药,至于熊掌熊肉便烹了,晚间赏给群臣。”皇帝下了马,解了弓箭预备回营。 “陛下偏心呢。”希形故意撒起娇来,“留着剩下的皮子也要给赵家哥哥。”他并不如崇光一般去挽皇帝的手臂,只捏了捏皇帝的袖口,手指在她掌心轻轻挠过。 “臣侍便等着陛下赏赐了。”希形仍旧是笑,朝看台边上努了努嘴,“看样子另有哥哥弟弟在等着陛下,臣侍便先回营更衣了。” 原来是崔简候在那里。他向来少掺和这种争宠之事,不知今日怎的转了性儿。 “陛下。”侧君躬身行礼,扶了皇帝的手来。 “陛下说笑了。臣侍不善骑射,也不是那绿鬓年纪,上了马怕要败陛下兴致。”崔简略垂着头微微地笑,声音又缓又柔的,“只是见着陛下,便来迎了。” “消了一月半的暑,是没召过你。”皇帝温声道,“是寂寞了?”她偏头看过去,崔简这一身骑装裹着,显出几分清瘦来,眼帘低垂,倒有些欲语还休的爱怜。 箭矢落地,只听一声闷响,看来是打中了猎物。崇光急催马去,拉了鹿来,预备扛上马带回去。 他收了弓箭,预备催马回营去,却听了几声抽刀的冷冽声响,一下警惕起来。 再没别的声音。 还好没受伤。 “你怎么……”他正要问话,却被妖精捂了嘴,压在身下。 木叶摇晃,几声沙沙声响过。 重物落地的闷响从远到近,大约十好几声,咚咚地如鼓点一般。 原来是妖精重新落回地面,“你没事吧?” 一声角笛音划破长空,呜呜作响。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