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通泰四十九年春楚军凯旋,夺了饶乐至连白山一线置朔方郡之后,漠北再没什么大的进犯,只有时不时的小股侵扰,总是夏末秋初时节,到边城抢些水草粮食,让楚军不胜其扰。 正值年末,梁国公赵殷便带着几位立功将士回京请赏,女帝听闻,在鸾凤阁设宴款待,另行封赏。 唯有顶头赵都督的儿子缺席了。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呢?”赵竟宁正望着金乌城层层迭迭的屋顶线,遥岑一般,只琉璃瓦在日头下泛着金光,忽而便听了这么一声,吓得几乎跳了起来。 “宴会太无聊啦,我那些兄弟们都快不晓得怎么拿筷子了,我也出来吹吹风。”少年百无聊赖的样子,“还是漠北好,这种天气最适合跑马的。”说起跑马少年的眼睛便亮了起来,“漠北人虽然不会种粮食也没什么好东西,但是养的马都是真的好,比中原的马更快更大,在草原上跑马吹风,才真是快意啊!”小将军忍不住比划起来,嘴角上扬到几乎合不上,连带着甲胄也发出微微的碰撞轻响。他方十五岁,正是男子抽条的时候,身量虽还带着少年纤细,不及少女高挑,却也有了些男子的健硕,加之从军习武,很是精干。 “别开玩笑,上林苑是皇家御苑,哪是我想去就去的。”他摆摆手,眸光暗淡几分,旋即似乎是又想起了什么,眼睛里又有了些别的光彩,“你也会骑马么,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城外跑马?我也会驯马的,到时候让你看看我驯马的技术。” 少年虽然沙场历练了几年,到底也不过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何曾与女子如此近地接触过,此刻只觉面上如有火燎,原本白净的面皮登时浮上红云,语气也迟疑了好些,“你……你和我去吗?” “那我们下次……”小将军还没说完,只听得楼梯上传来几声急促的脚步,便是未得拦住的怒意:“宴会时辰要到了你怎么还……” “丰实,竟宁与朕叙着话呢,算不上什么失礼。”少女出声笑道,平日里他这名字也被唤了多次,只这回从少女口中吐出,倒像是转了个弯,听得人心头一软。她回过身来道:“既然宴会时辰到了,便同我入席吧,再是无聊也总得捱过去。” 他悄悄觑着老爹,发现老爹早就跪了,就只有他没转过弯来:宫中哪有这个年纪的女眷呢。 结果被老爹打了:“你该跪下谢恩才是。陛下,竟宁这孩子一向长在边关,多有失礼,是臣管教不力,望陛下责罚。” “是,陛下金口玉言,臣不敢有违。”梁国公已然是略看出女帝的意思了,原本想着竟宁十五,该到了议亲的时候,带回来求个封赏也好相看女子。只是看女帝这般模样,大约是不成了。 直到女帝宣赵竟宁一同至上林苑跑马。 “今日只我们二人,你上次说好了要驯马给我看的。”女帝一身织金锦缎的绯色骑装,没做多余的绣花,只束了一条白色镶金的革带,额上勒一条同色通金织锦的抹额,正中镶了一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外环一圈米珠,乌发高挽,比之初见时的清雅秀丽更多了些明媚的英气。她挥挥手,示意商队的人将那匹汗血马的笼子牵上来,“驯下了便是你的。” 这毫无疑问是一匹好马。步伐轻捷,身姿矫健,蹬着前蹄不安分得很,连带着耳朵都是竖起来的,时刻警醒着周遭的环境。 “自然不悔。”女帝轻笑,拨转马头,“你驯下它,我们去后山跑马。”她抬手示意,随侍人等便尽皆下去了,偌大的空地上只余了二人而已。 “我座下也是值比万金的千里马,哪有躲不过那畜生的道理?”女帝微微扬起下巴,“你只管驯服了它便是。”她只坐在马上,随着马儿的习惯兜圈子,抬起眼睛笑道,“你可准备好了?我叫他们开笼子了。” 的确是熟练的手法。 笼门一时打 赵竟宁甩出手中绳索,在空中正好绕出一个环来,准备要套住马头。那马不过三岁多点,又是牡马,最是性子刚烈的时候,此刻甫一出笼,自然要发狂奔走,见着人就踢踢踏踏,扫尾强攻。少年人沉了呼吸,将力道控制在下盘,一边迈开腿去追那奔逃的千里马,一边防备着马儿受惊的攻击,将手上绳索在空中舞出一个大环来,发出飒飒的响声。 “好啦好啦,一会就带你去撒欢儿,乖。” 女帝示意侍从递给他马鞍辔头等一系列物事,看他先趁着力绑上缰绳辔头,拉直了马脖子才套上马鞍。那马爆裂性子一起,一个翻身就将马鞍摔落在地上。竟宁也不恼,死死拽着马头不松手,又是一下绑上马鞍,扣得严实了,这才抓了缰绳翻身上马。 果不其然,那马拼命挣扎,想要甩脱背上这个人,四只蹄子在空中乱舞乱踏,扯得树也嘎嘎作响。 “赵小将军叫松你便松。”得了女帝的口信,牧马人才上前解了绳子。马儿几下踢蹬,立时便摆脱了这枷锁,直奔了出去。 女帝只看他预备如何驯服这匹烈马,马鞭一挥,也跟了上去。两匹千里马在山野间狂奔,早把侍从甩在了后面。 少年人一身银白的骑装,握紧缰绳,死命夹住马腹,驾着马流星一般飒沓而过,直在密林里绕了好几圈,才耗完了马儿的力气,徐行起来。 那汗血马有些低落似的,低着头慢慢地走动,任由少年人握着缰绳控它的马头。 少年人似乎是反应过来什么,发出一声鼻息来,闷闷地有些不快:“原来陛下晓得怎么驯马……”那他故意提前上马逞能岂不是都被看穿了…… “陛下一见面就哄着臣呢,臣也不晓得是陛下,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御前失了仪,现在还哄臣说没看过驯马。” “那……这方帕子赏了臣……可好?”少年人的眼里蓄了些水,语气也变得黏糊糊的。 到底是为什么会恐惧呢。 到底天子一言九鼎,不好反悔,女帝仍旧将手里的帕子给了出去,“既是如此,你拿了这方帕子,可不能再说我唬你了。” 没过两天,女帝叫人打了一套新马具送到梁国公府,也不算尤其贵重之物,无非是外饰华丽了些,马鞍上拿了蜀锦做装饰,垫布用的是撒花绫罢了。赵竟宁得了一副新马鞍,当即谢了恩,给千里马换上了,驾着马在赵府院子里兜了两圈。 “将军喜欢便是最好的,陛下知道了也高兴。”竹白笑得眼睛眯起来,“陛下说了,将军若还想去上林苑打猎,直去了便是。” 时气到了初冬的时候,天色阴寒,女帝也惯爱缩在殿里批折子,扯了毛毯将身子一盖,也不需什么火炉炭盆。 “白叔,哪是朕要不要看呢,”女帝叹了口气放下折子,“朕实在是……年纪大了啊,他还年轻着呢,朕同他父亲才是自幼相识,总不好惹了子侄辈的。” 那折子上没写什么要事,无非是他练武被父亲训了,幼弟如何喜爱兵法,那马又吃了什么东西,以及…… 她看了几遍,也不知道该怎么批复,总觉得应当认真回些东西上去,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陛下若不知如何批复,便同小将军见一面吧。”竹白到底是暗卫出身,便是六十高龄也依旧敏捷,看准了法兰切斯卡读汉文慢,抓住了空档拿过了折子递还给女帝,“宫里不合适,也不拘是上林苑还是出城……您这样拖着总不是个事儿。” 没想到赵竟宁还真的乘马而来,“臣上回请陛下给它赐名陛下也全推了,它到现在还没有名字呢。”少年的脸经风一吹有些发红,看起来脆生生的。 “御赐之物,自然也要御赐之名来配啦。”竟宁拍拍马头,这匹马和他已经混得很熟了,此刻还会舔舔他的手,低下脖子示意他上去。摸马头,硬硬的绒毛远不如猫好摸,马头却温顺地在掌心里蹭了蹭,“如果你觉得好。”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女帝轻笑了一下,脸上有几分苦涩,“也要看它是放在哪里,受不受人喜欢的。况且我得过的封号也不止这一个,只是‘少阳’二字终究太大了些,不若明阳好。” “把它怎么办。”女帝绽出一个笑来,自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同小将军并辔而行,“怎么想起来今日要来赏这梅花呢,还非得来这孤叶寺,山陡壁峭,怪没人气儿的。” “哪些大人?”女帝听了这颇有些孩子气的发言不由好笑,“沉子熹那种的么?” “你父亲也就是成婚之后收敛了,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同我和燕王去红绡院喝花酒的。有一回遇到先生来抓人,他们两个溜得不够快就算了,还非要把我也拉下水垫背,本来我已经溜掉了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我们三个一起被御史参了一本,我和燕王被关在宫里连抄了三天书,你父亲据说被老梁国公罚了家法。”女帝笑道,“你以后就拿这件事去回他便是。”她回过头,却见少年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便触电一般将头转过去了,“是、是吗,下次臣就回家说父亲。” 真是不经事的少年人,女帝不由笑出来,拉了身边行马的缰绳,“怎么又不敢看了呢。” “是什么?”女帝拉紧了缰绳,马忽地吃了力,骤然停了脚步,引得少年身子一倾,惯性地抓了缰绳,却正好抓在女帝手上,“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好啦……”女帝倾身过去,松了明阳的缰绳,“我不打趣你啦。”女帝反手握上少年人的手,他是典型的武将,手也是那样,指甲贴着指腹修理得短短的,掌心里还有厚厚的握剑的茧子,手指不如文人的纤长而骨节分明,相反有些粗壮而毛糙。 “臣心悦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