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铺了青石砖的院落, 路旁放了两个半人高的太平缸,衣着干净的青头小厮领着他们绕过照壁,才到了正当中的堂屋。
踏入正厅,只觉陡然一静。
正厅中坐着两个人, 右边女子穿着秋香色的衣裙, 乌青的发松松挽髻, 斜簪一支石榴花步摇,样貌娇艳。左边男子生得严肃端方,方巾广袖, 目光清正。周围聚着不少丫鬟婆子小厮都露着笑,似乎就等着他们来。
黎恪不知道姜遗光把他们身份想成了什么样子,也不好问。
当中这位男子应该就是白司南?这女子不知是传闻中那位将离姑娘还是白茸?芙蓉姑娘又去哪儿了?
还没等他想清楚,方才还严肃的白司南满脸喜色地起身,亲自迎他:“黎兄!”
“许久不见黎兄, 清减了不少,近来可好?”
黎恪一怔,立刻笑着回应他过得很好,有段时间没见面所以今天特地来见见他, 顺道请教一下文章。
白司南答应下来, 又忙叫仆人们备好酒好菜,上茶水点心, 不一会儿桌前就摆了应季四时点心,甜咸口都有,倒显得他们贸然空手上门十分无礼。
白司南没提, 他也不会扫兴提起。
他察觉这些人似乎都忽略了身边的姜遗光, 就连小厮倒茶也只上了一个杯子。
他狐疑地侧头看一眼,姜遗光低着头, 一言不发。
白司南笑问:“黎兄,在看什么?”
黎恪反应过来,连忙笑着摆摆手。
心里纳闷:这些人看不见姜遗光?
他推一把姜遗光手肘,示意他可以借此机会在白家走动,查探一二。
后者被他轻轻一推,低垂的头微微晃了晃,却依旧安静一言不发。
黎恪顿时浑身血液都凉了一瞬。
“你……”刚才善多顺从地跟着进来,他不知道姜遗光是什么时候出事的!他没发现!
白司南看着他笑:“黎兄在看什么?”
白茸也在笑,下人们也在笑,一院子的人都看着他笑。细细看去,每个人脸上带的笑别无二致。那是一种很空洞、毫无意义的笑,不像是个人,倒像是别的什么和人很相似的东西,吊着嘴角笑。
事到如今,跑也跑不掉了。不如打探清楚白家异样。
黎恪说:“有位与我相熟的姑娘,名叫芙蓉,她来了白家想找将离姑娘叙旧,现在天也晚了,我来接芙蓉姑娘回去。”
说来也怪,他折腾大半天,按理说太阳早该西斜,可直到他们进门,太阳都在天上挂得老高,亮堂堂的。
而当他说完那句话后,天空忽地就暗了几分。紧接着晚霞涌来,铺了半边天!
黎恪也是冒险才说出将离的名字,他抓紧了姜遗光,预备见势不妙就立刻逃跑。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跑到哪儿去,但姜遗光在身边,利用他身上“出口成真”,或许能行。
白司南微笑:“芙蓉姑娘?”
下人们窃窃私语层层叠叠,像一重重黑暗中的浪卷上来。
“芙蓉姑娘是谁?”
“府上哪里有芙蓉姑娘?明明只有将离姑娘。”
“你见过芙蓉姑娘吗?”
“没有……”
眼前事物似乎都在打转,有那么一瞬间,黎恪看见白司南身侧站了个人,穿着春日桃红的薄衫,发间簪子垂下一颗明珠摇曳,她微笑看着自己,脸色青白,嘴唇红鲜红似血。
是芙蓉……
再定睛看去,白司南身边站着的分明是个小厮,弓着腰奉茶水。
是他看错了吗?
黎恪不信。
再看去,他眼前画面好似不断破碎又拼凑起来,头上照下有些白惨惨的光也变成了碎片瓣一样重叠的碎块。
“黎兄?黎兄?”白司南微笑。
“爷……你明知白家有鬼,你害我……”芙蓉哭泣。
“黎公子?醒醒?”
……
天旋地转,黎恪都分不清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
模模糊糊间,他甚至错觉自己看见了京城。
朱瓦白墙,青石砖面,来来去去的马车,元宵灯会不夜城,大小各色灯笼将京城照耀得亮如白昼,恍若仙境。大梁盛世之景,三分匀天下,七分在京城。那是天下无数人心心念念的京城。
一晃眼,他甚至还看见了自己的家乡。江南水乡,烟雨笼罩小道,来来去去的青油布篷船只,岸边洗衣的妇人,小孩穿着虎头鞋跑来跑去……夜间桥边,蕙娘和他同放一盏莲花灯,鬓间发钗。银镯叮当、水中涟漪、羞红脸颊、低声许诺……
不!是假的!都是假的!
黎恪有些失神地想,十重前的劫难不过是鬼怪可怕些,精心测算不算难。十重后后死劫则以攻心为主,凡入镜者,无一不是在同自己的心魔争斗,却没有一个能逃脱的。他也早就做好了准备。
心魔……他的心魔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