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等烧完后, 再进去找找吧。”黎三娘道。
丁家村多用木头搭建房屋,两间土楼外部用了砖石,内里房间一应器具也是木质,不论山海镜藏在什么样的暗室密室, 烧成灰后, 都能找到。
黎恪应一声后, 对黎三娘道谢。
刚出镜的那会儿,他的确恨着黎三娘,恨着九公子, 也恨兰姑,可到现在,他最恨的是自己,是他自己太想当然了。
一个从未杀过人的人,要真正踏出这一步是很难的。他在镜中也是因实在逼不得已才杀过人, 他甚至有些想不起自己对第一个人下手时,那个人恐惧的模样,还有自己那时的忐忑、恐慌、看着人血溅在自己身上,眼前人缓缓倒下去时, 那种从无法遏制的呕吐的冲动。
可当他害死第一人后, 第二个、第三个……一切都变得很顺手。只要拦了路,就能杀了他。
黎恪知道自己变了, 他已变成了自己初次入镜时最厌恶的那种人。可笑的是,他竟还奢望着镜内外分开,不论镜内表现得如何, 他都不希望镜外的自己也变成那副杀人如麻的模样。
他也听近卫说起过, 有些入镜人长时间受折磨,最终陷入疯狂, 屠了自己满门。黎恪一听这些事,就在心中警醒自己,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决不能迈出第二步。
他的妻子疯了,儿子没了。老父、祖母身体都不好,随时可能离世,到那时,他就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这也是那时他忽然将满腔情绪倾注在姜遗光身上的缘故——他认出来,姜遗光也是个注定孤寡之人,他看着对方,说不定姜遗光能走出一条不一样的道来。
但现在,他还没能看到姜遗光的结局,他就要撑不下去了。
他不恨九公子等人,他只觉得愧疚,又恶心。
他太过自以为是,真是好清高啊。可既然抱着那种想法,又为什么要九公子帮忙呢?真觉得他们亏欠了自己吗?
他实在是太虚伪了。黎恪心里想。
大火烧了好几日,火光中,一切都是扭曲的。
黎恪每天都来,跟着官兵们一起圈点放火。终于,整个村子都烧光了,不论何处,都只剩下一大团灰黑色灰烬。残余的木桩子支离破碎、横七竖八地倒塌在焦土中。
一片热烫的死寂,尘灰满天。
附近有河,官兵们打来水不断浇在地面,以免火苗复燃。一边浇一边找东西。
他们要奉命寻找一面铜镜,心里都在抱怨,可上头的人这么吩咐,也不敢不做。
找了好几日,谁也没看见过那所谓的宝镜。
直到第三日,黎恪都已经放弃了。
反正他还会入镜,只要结束时他小心些别受伤,总能把镜子拿回来。
“实在找不到,诸位就先回去吧,明日也不必再找了。”九公子不在,黎恪如是吩咐道,“只是这几天还需要派人在外守着,不要让人进去。这地方有古怪。”
那群衙役们都累得够呛,满身脏污,听了这话还是高兴起来。而后,他们又从黎恪那儿得到了赏钱,更加高兴。
每个人都有三钱银呢,比月钱还多,衙役们也不觉得这是折腾了,拿了钱,高高兴兴归家去。
黎恪走进了那片废墟中。
死在村子里的人都被挪走了,有人领的让他们带回去安葬。没人领的,统一放在村子外头,等烧干净之后再埋进村里——没办法,穷人家连死都死不起,没有地方埋,要是埋进了哪位地主的地里,恐怕还要赔钱。
好在这村子空了出来,等过一阵子,这个村就又能住人了。
官府已经在重量土地制地契,准备等风波过去后,再将这片地充公。
黎恪踩在柔软湿黏的焦土中,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兰庭寺外。
一样的大火,一样的焦土。
到处都是乌漆麻黑一片,也分不出什么路来。黎恪转了转,还是来到了一座土楼前。土楼的门、窗……一应用木头做的东西全都烧毁了,他从空荡荡的门洞里走进去,穿过不算太长的通道,进入了圆形的院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来,可他就是进来了。
院里有一口井,八角形,井盖打开,斜置在一边。
奇怪的是,大火烧了这几日,地面四处都落了灰。即便是黎恪身上也沾满了灰尘,那口井周围却干干净净,高出地面几尺的井沿没有一丝灰烬。
黎恪下意识往那口井走去。
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哪里不对,那口井给他的感觉很危险,他应该要离开的,脚下却依旧一步步坚定地往那儿走去。
终于,他来到了井边。
和外面的燥热不同,站在井边,一股清凉寒意从井中扑面而来。
人站在高处或站在什么东西边缘时,都会忍不住往下看。
黎恪亦如此。
他低头,往下看去。
他脑子里想了很多,例如从井里爬出个披头散发的女鬼,又或者在井里看见什么面目狰狞的鬼怪。他做了十足的准备,低头往下看时,却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黑洞洞的,井水微晃。
照出此刻他的模样。
太阳不知不觉暗下去,黎恪一直盯着井面照出的自己。慢慢的,腰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