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结底,最上乘的遁法,宗旨就只有一个,当然还是能够无视所有山水阵法、隔绝天地的重重禁制。
萧形会的手段,陈平安早就都学了。陈平安当然想豆蔻跟仙藻的秘传、傍身术法越多越好。
遁法一直是陈平安的软肋,早年的缩地符,只是被武夫陈平安反其道行之,更换用途,转守为攻。
就曾被人说过,太过追求杀力的极致,在遁法一道,太不用心了,属于瘸腿走路。所以陈平安如今才会反复演练那门剑遁之法。陈平安终于跨过门槛,言语内容也随之开始步入正题,望向那个仙藻,“听说你到了桐叶洲,喜欢东奔西跑,杀人邀功,名气不小。是想着好让雨四青眼相加?胆
子不小啊,敢跟太上祖师的绯妃抢男人?”
“雨四啊,记得,手下败将之一。当年在天才扎堆的甲申帐里边,他其实不算出彩的。”
仙藻无言以对,豆蔻也觉得陈平安这番话说得牛气冲天,却当之无愧。
“我如今急需法宝,你的那把本命飞剑,不管是什么名字,有什么神通,从今天起都归我了。”陈平安也没落下那个剑修豆蔻,“人、物之正、邪,其中大有学问,关键得看什么人怎么用。我这个人有个臭毛病,就是好为人师,要好好教你。从今往后,记得
瞪大眼睛看好。”
陈平安再望向青壤,“你那符?替死之法,有没有说头?”
青壤大大方方笑道:“自创符?,暂名纸鸢。是否需要将一粒芥子心神附着在替身符?之上,可以酌情而论。”
陈平安恍然大悟,就像放飞几只纸鸢,青壤真身手里轻轻攥着那几根线,见机不妙,就只需松手?
难怪连于玄都无法顺藤摸瓜,找到此人踪迹。难度之大,恰如俗子试图捕风捉影。
先前故意与青壤提及“相士”一语,陈平安可不是从某只“篓筐”里拣选飞剑,是有的放矢。
不只看皮相,还看人骨相。除了看人运势,也要看一国、一洲运势。
这个青壤,在作为大道本行的符?之外,肯定精通堪舆术和命理学。
青壤坦诚道:“若真是相邻在市井摆个算命摊子,隐官的生意还真未必能比我好。”
陈平安笑着问道:“怎么讲?”
青壤说道:“隐官执意要补缺桐叶洲,就会与一洲残余蛮荒道意犯冲。在这期间,我是妖族出身,处境与隐官刚好相反,此消彼长,才敢出手。”“你不管是建造下宗,在桐叶洲打入一颗钉子,还是在中部开凿大渎,以点带线,再希冀着以线带面,都是需要损耗自身和宗门气数的,这是一场避无可避的气运之争,如一位剑修与人长久对峙,耗费精神,你要先以青萍剑宗缓缓消磨掉桐叶洲的蛮荒气运,但是这还不够,于是你就又想了个法子,再以一条滚滚入海的大渎带走蛮荒残留气运,如今东海水君,刚好是一条真龙,顺势接纳这份蛮荒气运,于她大道修行而言,反而是一桩实打实的好事,别人接不住,王朱却是稳当得很,你就有机会帮助这个邻居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合道东海‘水运’,跻身十四境。若是在那之前,王朱就已经合道,也可以锦上添花,帮她稳固境界。这也是王
朱愿意砸钱支持桐叶洲多出一条大渎的理由之一。她不单单是求东海水运那么简单,还是觊觎这份花再多钱也买不来的蛮荒气运。”
说到这里,青壤笑道:“但是得有个前提条件,你们双方结契又解契了。否则她就受你牵连,无法得偿所愿。”
陈平安点头道:“早在剑气长城就解契了。”
青壤继续道:“如此长远谋划,以己身担大任,还不为人理解,被误会贪名又求利,确实很辛苦。”如今不少桐叶洲练气士,都说是北边隔壁洲的落魄山,陈平安野心勃勃,在剑气长城当了末代隐官,当官当上瘾了,等到返回浩然,就要代替那个家道中落的桐
叶宗,来当山上执牛耳者,通过开凿大渎一事,纵横捭阖,笼络各方势力,树立威望,赚取口碑的同时,还能大赚一笔真金白银。
一个才半百岁数的剑修,就要当那“两洲道主”。
陈平安点点头,蹲在火堆旁,道:“不曾想又遇到一位知己了。”
确实如青壤所形容的,青萍剑宗选址桐叶洲,就是一场悄无声息的……大道砥砺。
青萍剑宗,本身就是一座剑道宗门。输了,下宗就会长久沉寂。无妨,我辈剑修,当受天磨。
这也是陈平安为何一直对那位得意学生的挖墙脚,不是太当回事,由着崔东山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实在是崔东山住持下宗事务,相当不易。
既然认了我当先生。就别跟外人诉苦了嘛。先生都是理解的。
这更是陈平安为何初衷是想要让曹晴朗负责下宗,最后还是改变主意,接受了崔东山的请缨自荐,由他来当个过渡宗主。
所谓的“过渡”,就是崔东山带着整座下宗,面对这场无形中的“渡劫”。
这又是为何崔东山多次强调,旁敲侧击,为何可以将他当作半个剑仙看待。
那不是崔东山为了跟自家先生或是周首席套近乎。而是在旁敲侧击,借机提醒陈平安。
青萍剑宗的宗主,要么让他崔东山来当,有事弟子服其劳。要么就只能是先生自己兼任了。
米首席就曾看穿崔宗主的半个剑修身份。
火堆旁,双方已经近在咫尺。
青壤笑问道:“隐官还是找不到我的真身?”
陈平安道:“一座桐叶洲,道友让我怎么找?”
青壤点头道:“是很难。”
陈平安自顾自伸手烤火,说道:“说件事,让你以后好跟朋友夸耀一番。”
青壤说道:“洗耳恭听。”
陈平安微笑道:“我为了找出你的真身,付出了一笔不小的代价。”
青壤静待下文。陈平安搓了搓手,“为此我跟碧霄洞主,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做了一笔买卖,当然了,你也是个不小的添头。能够找到这里,老观主是帮了忙的。陆地神仙逍遥
游,大搜一洲山河,还要压过你身负的运势,难度之大,可想而知。没办法,总不能继续由着你在这边胡来了。”
桐叶洲,真正的东道主,是谁?
周密曾经去了镇妖楼,见过青同。
这位蛮荒文海,却绝对不会节外生枝,做任何有可能跟碧霄洞主关系交恶的事情。多余的事情,周密是一件都不会做的。
同理,老瞎子坐镇蛮荒十万大山,周密就一次都没去那边,根本没有聊的必要。
在这件事上,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是一样的心态,就像陈清都带着宁姚找过老瞎子,得到一个两不偏帮的答案,就可以了。周密也不半点奢望老瞎子会选择站在蛮荒这边,去浩然天下那边大杀四方,或是与那位人间最得意的白也,来一场好似演义当中的大阵之前武将“捉对”。这
种美事,想都不用想的。在这之外,当然最重要的缘由,还是这两位万年之前就已合道的“老十四”,不管是万年不用“之祠”这个名字的老瞎子,还是自号蔡州道人的落宝滩碧霄洞主,他
们都很能打。
否则以周密的那种胃口,他又不是没有吃过十四境修士。
先有萧形的歹毒算计,又有青壤在桐叶洲伺机而动,还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多次暗戳戳下杀手。
确实烦人且揪心。
青壤沉默不语。
豆蔻跟仙藻更是心情复杂。
陈平安笑道:“还不止,先前于玄在落魄山中,我请老真人看过道友那张破碎符?。”
青壤愈发脸色晦暗。
陈平安说道:“你那副真身的真身,估计此刻也该心有余悸了。”
青壤抬起头,紧皱眉头。
故意为之,乱我道心?!
陈平安微笑道:“对吧,玉符宫的那位开山祖师,言师道友?”
剑修豆蔻心情沉重,仙藻觉得还真有这种可能。若青壤是那位蛮荒符?第一人的“傀儡”,尝试合道的手段之一,就说得通了。
青壤撇撇嘴,打定主意,不信这种胡说八道的鬼话。陈平安笑道:“始终觉得自己是靠双手杀出的一番天地,足可自傲。不曾想还有这么个来历,竟然与那位道号‘云深’的老飞升扯上了根脚,到底跟陈隐官的普通出
身,还是很不一样的。青壤道友当下心情很复杂,是吧?”
青壤丢了那块不剩下半点麂子肉的骨头,“确实不该这么早就主动招惹隐官的。”
言外之意,得等到境界再高一点,至少跻身了上五境,再来挑衅这个城府深重的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穿过篝火,双指捻动,好似取物,缩手之时,指尖便多出了一粒火苗。
“青壤”整个人轰然炸开。
照理说一位金丹地仙的自毁,声势极大,别说这座荒废多年的冷庙子,整座山头都要被汹涌气机给殃及,毁于一旦。
但是那青壤的崩裂,却只是往外扩张了寸余的极小幅度,就碰壁一般,宛如浩荡潮水才起便退潮。
陈平安随手一挥袖子,将那些符?灰烬轻轻打散。屈指一弹,那粒火苗瞬间钻入仙藻的眉心。
她那人身小天地内,顷刻间大火燎原,焚毁万物,甚至有如千万条火蛇,或攀援盘山,或浮空登天。
于玄曾言,登山之初,什么术法都想学到手。等到了山巅,好像什么术法都是鸡肋。
大概这就是合道的根?所在了,得找出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大道。
陈平安微笑道:“青壤道友,千日做贼的,跟千日防贼的,看谁耗得过谁。你有本事就躲个几十上百年。”
豆蔻看也不看一旁仙藻的凄惨处境,只是问道:“青壤其实不是玉符宫言师的分身,对不对?”
陈平安抬了抬手,将皮囊中空的仙藻收入袖中,说道:“强梁者不得其死,好胜者必遇其敌。道友你想怎么死?”
豆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就这么烧干净了,不可惜?广寒城祖师堂有很多秘术。”
陈平安说道:“涨潮退潮很多次了,只是你们不记得了而已。这就叫物尽其用。”
豆蔻冷笑道:“物?”
陈平安淡然说道:“不然还是‘人’?你们又不配。”
陈平安轻轻一合掌。
好像十几个不同境遇的“豆蔻”便合而为一。
都有一个共同点,她那把本命飞剑被剥离了。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我有一把飞剑,得之已久,始终不解其妙。如道人气府有储君之山,原来是正好缺了一把辅佐飞剑,才无法开山。道之玄玄,不可言说。”
刹那之间,豆蔻来到一处山水秘境,发现自己站在一座白玉拱桥上,山路上长剑悬尸无数。
萧形早就在此等候,她擦了擦眼角泪水,神色激动,伸手抓住豆蔻的胳膊,泣不成声,“终于把你等到了。”
余时务背靠石桥栏杆,微笑道:“不用自我介绍身份了,时日还很长,相互间会熟悉的。”
此地岁月,实在是太过枯燥了,连余时务这种性情的人,都要赶过来看一眼“新鲜大活人”。
盘腿坐下的陈平安,背靠着书箱,掏出养剑葫,看了眼篝火对面的那两位,问道:“知不知道你们叫什么?”
妇人哪敢搭话,那白面魁梧汉子颤声答道:“狗男女。”
陈平安一时无言。
汉子问道:“仙老爷打算怎么打发小的?”陈平安问道:“你怎么回事,就是个走惯江湖的恶人,让人觉得没有背负几十条人命,都对不起你这凶狠面相。还当了几十年的山泽野修,竟然这辈子都没杀过人
?”
汉子虽然心中疑惑,仍然小声道:“打小就晕血。不到万不得已,不敢杀人。”
他自然是杀过人的,江湖水深,山上水浑,好几次就曾遇到命悬一线的险境。至于这位仙师为何说他没杀过人,天晓得。
陈平安朝那妇人抬了抬下巴,与汉子说道:“你们虽然是露水鸳鸯,半路夫妻,她对你不差的,好好对她。以后能找个地方过安稳日子,就别趟浑水了。”
那妇人实则是女鬼,她生前也确实不正经,偷汉子,浸猪笼而死。所以被汉子看似“强占了身子”,到底谁吃亏,还真不好说。
汉子茫然不解,她怎么就好了?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拿起最后一块麂子肉,笑道:“既然胆小,作个人间长寿翁,不必上山求长生。”
汉子当然只有小鸡啄米的份。
陈平安嚼着麂子肉,问道:“就没听过‘陈平安’这个名字?”
汉子与妇人面面相觑,可别不小心一个答错,恶了这位仙师的心情,他们就会被做掉吧?
听说山上仙师,跟那官场差不多,说话特别喜欢……什么来着,对,就叫打机锋。
汉子思量片刻,小声说道:“愧疚万分,汗颜至极,不曾听说过这么一位大人物。”
妇人约莫是靠着女子自觉,没有那么紧张万分了,她这会儿忍不住掩嘴而笑,哎呦,莽夫都会文绉绉说话啦。
陈平安笑问道:“平时都不看山水邸报的?”
汉子老老实实答道:“不花那冤枉钱。”
妇人赶忙一肘打在汉子身上。傻么,有你这么耿直回话的?
陈平安喝着酒吃着肉,“还是要读点书。”
妇人打圆场说道:“回禀仙师,奴婢是读过几天书的。”
陈平安说道:“你读了等于没读,这才算花冤枉钱。”
妇人神色尴尬。
汉子使劲憋着才没笑出声。
陈平安想着事。昔年藕花福地一分为四,成为四幅白描山河画卷。
所以陈平安想要重叠福地,让藕花福地的一众生灵的魂魄,悉数恢复全身。
老观主虽说嘴上讥讽了几句,但还是答应了陈平安考虑很久的这桩买卖。
反正自己有赚,亏的都是陈平安这个喜欢管闲事的善财童子。
因为是以真身莅临此地,所以陈平安才没有着急返回扶摇麓道场。
转头望向大殿外边。
人生悲欢,一条道上,狭路相逢。
远离红尘,何谓修道,杀山中贼。
修道,治学,杀贼,需从喉咙处着刀。
陈平安怔怔出神,收起思绪,背好书箱,站起身,笑道:“白吃了你们麂子肉,谢过。就此别过。”
汉子与妇人赶忙起身,一个敛衽万福,说了几句吉利话。一个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手持竹杖的读书人,走入夜中,独自出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