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罗颂打断了她,像最严格挑剔的语文阅卷老师,逐字逐句地抠字眼。“是‘你来’。”她说。杨梦一脑子里的线忽然就连了起来,聪慧地听明白了她的未言之意——是“来”,不是“回来”,这不是你的家。悲伤很轻易地涨了起来,泡得她湿漉漉,就连眼睛都染上绯红,再开口也带着潮气。“是回来啊……”她的声音里再不见气焰,低得像呢喃,“我回家啊。”昏暗中,罗颂看不清她发红的眼,却清晰听出了她嗓音里的酸涩,但她没说话。无言加剧了对峙意味的发酵,两人一站一坐,相隔不过一步,却好像隔着万丈鸿沟。罗颂好不容易定下的心神被她两句话搅翻,混乱得让她难受,于是撇过头,面朝夜空,再不看她。杨梦一觉得自己只要一对上罗颂,心智仿佛就要幼稚二十岁,对方一个轻飘飘的抗拒举动,就足以让她瘪嘴想哭。但她还是忍住了,垂落在身旁的两只手握紧拳,大拇指死死抠住食指指节。“你要赶我走吗?”杨梦一说。五月伊始就闷热异常,但夜里仍有凉风。楼底下饭后散步的邻里的交谈声,与不知哪只小狗的嗥叫,都被习习微风卷起,扑到了她俩身上。罗颂的沉默被衬托得更叫人窒息。就在杨梦一以为罗颂不再打算开口时,她却说话了。“我从来没有赶你走过。”她说,“是你走了。”罗颂的声带似乎被四十目的砂纸胡乱打磨过,声音粗粝又嘶哑,突然地揭开她们自重遇以来,从没提起的七年前的分离。杨梦一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在怔然的几秒里,她的大脑却又似乎自动启动了某道程序,分手前的种种如幻灯片一样快速回闪。待一切停止后,她想开口,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解。她知道,自己大可将宋文丽说过做过的所有通通倒出,把自己受到的委屈和折磨一一道明,但她也同样清楚,这于事无补,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她的每一句自辩都只能减轻自己的负疚,却无法治愈罗颂身上的疮疤。或许最后,她还是会对罗颂讲起这个故事里,她一无所知的部分,但现在却不是适合细谈过往的时候。但杨梦一却不知能说什么,唇瓣动了动,最后说:“对不起。”可罗颂最不想听、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道歉,“所以现在的一切算什么,是愧疚的赎罪,还是对旧情人的施舍?”她的声音像三九天里的冰,带着刺骨的寒凉。她尽可能让自己声线平稳,但冷话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颤抖起来,尾音因此显出颠簸的幅度。杨梦一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摇头的都不知道,她只是无意识地摇着,像是这样就能抵御罗颂话语中的绝情。“不是施舍。”她开口,终于压不住的哭腔重得仿佛是在嚎啕大哭,“不是旧情人。”“我喜欢你的。”她说,“我一直喜欢你。”第249章 罗杨罗颂以为自己疯了, 以为心中长久的谵妄终于化成了幻象。她连做梦都不敢梦得这样圆满,但耳边响起的字字句句都无比清晰,即使是泣音也掩盖不了其中的坚定。她的心脏一跳, 如同跃进最深的沟壑中,半晌缓不回来。可罗颂再开口, 戒备之意却更为明显, “我不信。”未等杨梦一有所反应, 她的第二句话便紧随其后而来,“我不要了。”罗颂的每一个字都吐得极轻, 仿佛云淡风轻一般, 但她的肢体语言却做了叛徒。僵硬的脖颈、话音落下后仍死死咬紧的牙关, 还有始终不敢回视的目光,通通都与她口中的拒绝南辕北辙。但这两句话还是几乎将杨梦一击碎了。她的身子晃了晃,要坠未坠的那一刻及时抓住了阳台推拉门的门框,才免于倒地的狼狈。这动静明明也不很大, 但罗颂还是敏锐得近乎诡异地捕捉到了,并在脑中绘出一切。她将手往怀里收, 随之攥起拳, 久未修剪的指甲将掌心抠得生疼,但面上却没有溢出分毫痛苦。罗颂的思绪纷繁凌乱,如同祁平近来漫天飞扬的木棉花絮,扰得人心烦躁。一片混乱中,唯有一个想法始终高悬——杨梦一这次大概是真的会离开了。杨梦一很久都没有说话,只垂头, 茕茕孑立, 整个人哀哀的,又低低的。她是那样安静, 让罗颂有一瞬间的晃神,仿佛她早已离开,是自己没有听到脚步声。她下意识屏住气,才在细风中辨出她散碎的呼吸。罗颂却又因此生出些难捱的痛苦来,既定的结局摆在那,每一秒钟的拖沓都如同浇在火上的油滴,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皮肉被烧得滋啦作响。就在她几乎要受不住这一切时,杨梦一终于开口了。“你不要什么?”她的声音不复清脆,只有话中的颤栗依旧,“你不要我吗?”没人应她。杨梦一咬着唇才压制住喉咙里的哭泣,再次问:“你不要我吗?罗颂。”然而按下哭音也无法令她的声音听起来凝实多少,她的每一个字都像站在钢丝上一般,脆弱又无助。但她的执着与之相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问出同一个问题,像是不问出一个答案就不会收口。罗颂知道自己该干脆又肯定地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对”字,也足够让这场煎熬就此停下,但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这个字。她再说不出任何一句违心的话。两人仿佛在进行什么接力赛,沉默的棒子从一个人手中递到另一个人手里,在被无声的重量压垮前又将接力棒传回去。现在,棒子来到了罗颂的手里。只一秒,她就觉得自己要被沉默呛到窒息。良久,当杨梦一终于动动,稍稍抬起头时,那双被泪水打湿成一片泥泞的眼才终于露了出来。但她的眼眶里仍源源不断地有泪水积蓄,一滴又一滴,一行又一行地从脸颊边落下。睫毛被泪水糊得糟乱,三三两两粘成簇,这让世界映入她眸中时仿佛隔了一层水幕,一切混沌难辨。可她还是用力地望着罗颂,在混乱* 中紧紧看住她唯一在乎的人。然而罗颂真的很小气,任凭灼人视线怎么在她身上停驻,她也不肯回头。杨梦一的眼睛睁得发酸,盯视着罗颂发丝蓬乱的后脑勺,盯久了,竟有种错觉,仿佛眼前人下一秒就会消失。这近乎无稽的念头一闪而过,却还是让她心跳漏一拍,并下意识弯腰矮身,慌乱而莽撞地伸手捉住了罗颂的手。她要在罗颂消失前抓住她。第250章 罗杨手被握住的一刹那, 罗颂浑身一震,仿佛有道电流自相连处窜了过来,将她所有的防御通通震碎。杨梦一也是一怔愣, 却是为了手心处轻易可感知的薄弱。五月初的天,罗颂仍穿着薄长袖, 祼露在外的一截手腕似要断未断的枯枝, 肌肤也如树皮, 凉凉地,很干燥, 似乎来一阵风, 就能将她吹散。她能感受到两手相触的瞬间, 罗颂轻微地挣了挣。杨梦一慌乱地收了力度,却固执地牢牢地圈住她的手,五指轻轻地压了压,罗颂便再不动了, 只由着她箍着她的手。但她不敢自大地给她的退让套上纵容之名,只想许是虚弱让她未能达成目的, 待自己松手时, 她肯定还是会头也不回地走,又或者让自己走。肌肤相接并不足以安抚住她此刻的惊惶,她只迫切地想要再抓紧什么。从前有人说她很知世故,是能将话讲得漂亮又圆滑的人。就连莎莎也揶揄她能一脸真诚地将人哄进自己精心设下的套里,能眼睛也不眨地说出一句又一句油滑的谎话,说她去金玉宫一定能将客人口袋里的钱都诓进自己钱包里。但她的伶牙俐齿在罗颂面前却钝了锈了, 一张嘴, 她就险些被口水呛着,气没喘顺, 便忙接着开口。“我要辞职了,我不会再走了,真的。”“我只能呆在这里,这是我们的家啊……”“你要是不想见到我,我平时就不出现在你面前,绝对绝对不会惹你烦。”“你不信的话,我一点点证明给你看。”“以前是我不好我不对,你可以讨厌我,但你要给我改正的机会嘛,我哪里不好,只要你说我就改。”杨梦一自信能做到每一个许下的承诺,但罗颂听而不闻的样子却还是让她害怕。从嘴里吐出的字词渐渐扯得她喉咙发紧,但她仍不停下,只慌乱地将所有能想到的加分项通通倒出。只是她话越说越混乱,句与句仿佛互相掐着架。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