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宁,一条不知名小溪。
溪水潺潺,游鱼肥美,林中铺满落叶,浑无入冬时节的萧瑟寂灭。
溪边大石之上,一位披着单薄青衫的女子,怀抱拂尘,静静坐在满树摇晃的金灿微光之下。
“可知妖国拼了命想南下,为了什么?”
波光粼粼,一片枫叶落下,便将整个世界剪成千万碎影。
“……为了什么?”
邓白漪蹲在小溪边,有些不明所以。
跟着唐斋主离开鲤潮城后,二人一同南下,并没有如剑仙那般驭剑而行,而是一路就这么风餐露宿,徒步跋涉。
邓白漪自然知道,以天下斋斋主的修为境界,只要愿意,短短一日,便可轻松跨越山河大江。
真想返回道门。
也不过是打个瞌睡的功夫。
但唐凤书并没有这么做,而是带着自己,一路南下,沿青州顺延而下,直入江宁。
这个时节,并不是一個好时候。
江宁许多地方已经落了雪,林叶凋零,一片残破,四季轮转,乃是天道至理。
于是邓白漪也没看到什么风景。
这一个月,唐凤书并没有教自己多少修行之道,更没有教自己符箓之道,只是闲散聊天,其间谈及最多的,便是民间志异,以及不知来源的古怪绘本,山海奇谈。
这位斋主的行事风格,思维逻辑,实在让她看不穿,猜不透。
身为天下斋主人,却宁愿相信“北海尽头藏着秘藏”,或者“大褚王朝有一天会迎来天崩”这种荒诞无理的坊间奇闻。
即便是街边打酱油的七岁孩童,也只当这是个笑话。
“百年前,墨鸩大尊尚未成就大尊之位,极北元气也并未枯竭。”
唐凤书缓缓合上手中书页,说道:“那个时候,他曾来过江宁,他见证了人族的繁华,也很喜欢江南的落花。”
“……”
邓白漪神色有些复杂。
“这不是绘本上的。”
唐凤书觉察到了邓白漪的神色异样,无奈一笑,而后认真解释道:“这件事情,是师尊对我说的。”
道门天下斋斋主的师尊……
那不就是当今的道门主人?
邓白漪的眼神立刻变得敬畏。
她微微挺直脊梁,以便更好聆听接下来的故事。
“江宁是个好地方,如果能在这里定居,或许可以多活上十年……这里和荒芜的北郡雪原不一样,这里四季如春,景色秀丽,不过今天来看,一百年后的江宁远没有当年那么美好。”
唐凤书顿了顿,道:“当年妖国南下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为了更好的生存。一旦北境防线被撕破,最多半年,妖国就可以切入青州腹地,而后剑指江宁。”
“斋主,所以我们来江宁的目的是?”
邓白漪认真听完唐凤书的话,而后小心翼翼开口。
“我听说你一直待在北郡,从未看过外面的世界。”
唐凤书温声说道:“无论如何,你该看看江宁。”
邓白漪心里有些感动。
“不过来这里还有一个原因。我也想看看江宁。”
唐凤书喃喃道:“道门避世,各斋静修,我已有好些年没来过这里……”
邓白漪注意到,这片小林并不萧瑟。
似乎是有阵纹庇护。
她抿了抿嘴唇,定睛望去,目光在几处稍作停留。
嗯……
如果没猜错的话。
这里之所以与众不同,应该便是埋下了阵纹符箓之故。
邓白漪好奇道:“斋主大人,这地方对您是有什么特殊意义么?您亲手布下了阵纹?”
“看出来了?”
唐凤书微微一笑:“镜玄说得不错,你的确有成为大阵纹师的潜质。”
她站起身子,缓缓拂袖。
“哗啦啦!”
溪水之中的落叶纷纷卷起,整片小林簌簌作响,数千上万枚落叶被拂袖之风震得倒卷悬空,而后向着远天掠去,这条小溪,这片小林在此刻彻底变得“纯净”,“无垢”。
轻轻一袖,将这方小天地打扫干净。
唐凤书向着林深之处走去。
邓白漪跟在其后。
不多时。
唐凤书停下脚步,她站在了小林尽头,这里立着一块崭新如昨的简陋木碑。
上面只写了四个字。
“剑修之墓。”
邓白漪怔怔看着这块立起的木碑,她心湖没来由紧张起来,下意识捏住了衣袖。
“这地方的确对我有不同寻常的意义。”
唐凤书平静说道:“十年前,我一直心心念念与某人一战,只可惜尚未等到那一日,那人便于北海魂飞魄散……”
当年。
大褚王朝气运喷薄,百废待兴,许多天才陆续崭露头角。
其中最为强盛的,便是道门。
道门担着天下第一宗之名,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而多年来与道门齐名的大穗剑宫,则是一蹶不振,若非谢玄衣横空出世,力挽狂澜,剑宫之名恐怕会跌入谷底。
在这般盛世之中。
谢玄衣击碎了太多人的道心,成为了太多人的心魔。
即便今日的唐凤书,已然修成天下斋斋主,也会在心湖之中,瞥见那道难以忘却的惊艳身影。
“谢玄衣。”
邓白漪轻声喃喃。
“不错,正是谢玄衣。”
唐斋主摇了摇头,道:“他死得蹊跷,又是背负叛国骂名,即便死后葬身北海,也不能得到善终……偌大世间,若是没他一块墓碑的容身之处,岂不荒唐?”
邓白漪神色复杂,沉声说道:“的确荒唐。”
看着那块简陋的木碑。
邓白漪长叹一声:“所以这里是……”
“谢玄衣的衣冠冢。”
唐凤书道:“江宁是他故乡,镜玄刻意挑选了这块风景静谧之地,我亲自为他留了座衣冠冢,留的这些阵纹,一是为了避免闲人入境,二是为了给他留个清净。”
“原来如此。”
邓白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便安安静静站定,只是凝视着那块木碑,不再开口。
谢玄衣与斋主,乃是故人。
这一点她自然知道。
尽管这二位交情颇深,斋主何必带自己来此?
邓白漪并不傻,她心湖紊乱,已然猜出大概头绪。
此刻的沉默。
便是给自己留足思考时间。
“你可知,鲤潮城潮祭之时,道门子弟为何会帮你一同筑阵?”
忽的。
唐凤书突然说起一件无关之事。
邓白漪怔了怔。
其实这一点,她也不止一次想过……当时情况危急,鲤潮城覆灭在即,为了救下自己,也为了年迈父亲,她管不了那么多,只能背着姜凰和符箓,去往临江沿岸,铸造火阵。
邓白漪当然知道,这鲤潮城已被修行者接手。
乱局之下。
自己贸然现身,很可能会被直接拿下。
但万幸。
道门阵纹师决定出手相助,因此一切太平,万般无恙,顺利将大劫度过。
事后回想,许是自己运气不错,选对了出现时机,当时情况紧急,长春阵已经无力回天,点破关键之后,众人即便生疑,也不得不随自己赌上一把。
“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也没那么多运气。道门之所以会一同筑阵,便是因为他们看见了你的‘清净符’,‘一气符’。”
唐凤书平静道:“这两门符箓,只有道门子弟才有资格修行,研读。伱不愿暴露身份,他们自然会把你当做某位道门真人的阵道弟子,这便是他们愿意在鲤潮江全力相助的原因……他们把你当做同门中人。”
邓白漪恍然。
旋即她有些紧张起来。
因为唐斋主说得很清楚,这两门术法……只有道门中人,才有资格修行。
那么教给自己符箓之道的谢真,是怎么学会这符术的?
“陈镜玄告诉我,有些问题,不要刨根问底。”
唐凤书幽幽开口:“只可惜,他不了解我的性格,在鲤潮城时我就想问了……那个谢真,究竟是你什么人?”
“斋主。”
邓白漪苦笑一声,低声道:“其实……只是萍水相逢。”
这个问题,谢真叮嘱过自己。
若真遇到了“刨根问底”的情况,不要全部隐瞒,也无需尽数说出。
若是全说……也未必会有人相信。
一半真,一半假,略去白袍道人,以及玉珠镇阴婚的那段复杂纠葛,才会令人信服。
按照谢玄衣所教导的那样,邓白漪老老实实说了一遍。
“……”
唐凤书默默听完,她瞥了眼眼前年轻弟子:“你在说谎。”
一句话,便让邓白漪哑口无言。
“一个机缘巧合,来到北郡的年轻修士,大发慈悲,将你带到青州,还教了你道门阵纹之术。”
唐斋主呵呵笑了一声:“怎么,这是对你一见钟情了,还是欠了你天大人情?”
邓白漪乖乖闭嘴。
其实按谢玄衣这套说法,绝大多数情况,都能瞒得过去。
可偏偏眼前人是天下斋斋主。
“事无绝对,道门符箓虽不外传……可总有人能学会。”
唐凤书面无表情说道:“虽然不多,但在这大褚王朝,知晓‘一气符’和‘清净符’绘法的人,还是有那么几位的。”
邓白漪心头升起一股不详念头。
她心想,不会吧?
不会这么巧吧?
“谢玄衣,就是其中之一。”
唐凤书淡淡道:“当年我与他比试,立下赌约,我若赢了,他将莲花峰道藏借我一阅,我若输了,便将道门符箓之术倾囊传授……”
邓白漪怔住了,目瞪口呆望着斋主,不知道自己是该听还是该捂耳朵。
这两位天骄,在拿师门绝学做赌注?
这种欺师叛门之举……斋主说给自己听,真的好吗?
莲花峰道藏,和道门符箓术法。
无论哪一种,都价值连城,不可估量。
“后来呢?”邓白漪没忍住好奇心。
“我自是输了。”唐凤书嗤笑一声,道:“没打过他,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然后……您把道门符箓之术都教给他了?”
“这有什么?”
唐斋主大方挥了挥衣袖,淡然道:“谢玄衣都死了,现在谁还知道这回事?”
……我知道。
邓白漪没敢开口。
下一刻,唐凤书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她扫视着眼前女子,冷冷开口道:“只是这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谢玄衣死在北海之后,那个谢真教了你符箓之术?他从哪学到的道门符法?”
关于谢真的身份。
唐凤书其实也动过怀疑之念,她记得十分清楚,初次见面,谢真喊了自己一声斋主。
只是这个怀疑之念,实在没什么道理。
她乃堂堂天下斋斋主。
被人认出,也不是什么怪事。
不过唐凤书心湖的疑念升起之后,便不曾平息,她甚至在临别之前,问了陈镜玄……
陈镜玄给了自己一份详尽的身份档案。
这谢真,没什么特殊之处,不过一介山野散修,天赋高了些,仅此而已。
“我……”
邓白漪被这凌厉的呵斥就此问住。
她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
片刻之后。
邓白漪诚恳道:“关于‘谢真’的事情,我确实知晓极少,我不知道他从哪学的术法,也不知道他为何会搭救邓家……我只知道,他对我有天大恩情。”
唐凤书盯着邓白漪。
许久。
唐斋主收回目光。
她看得出来,邓白漪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初入修行不过百日的“雏鸟”,从这一点来看,邓白漪与谢真相识的日期,便极为短暂,从玉珠镇到鲤潮城才过去多久?如若谢真真有什么秘密,又怎会让邓白漪知晓?
“斋主大人。”
便在此时,邓白漪鼓起勇气。
她上前一步,认真问道:“您是觉得……谢真,就是谢玄衣么?”
这一问。
让唐凤书怔住了。
唐斋主皱眉看着自己尚未正式收入麾下的弟子,心想这莫非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