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份的西北,晚上跟冬天已经差不多了,那寒风嗖嗖的,逮住个缝隙就能灌进来。
李琩需要蒙着脑袋睡,才能避免冷风窜进来,营帐扑腾扑腾的抖动着,仿佛外面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拉扯。
他有点扛不住这里的气候,所以早早进了营帐。
但是眼下的外面,酒令之声此起彼伏,盖嘉运他们一干人围着篝火,还在吃肉喝酒,谈天说地。
也许这就是西北汉子的性格,无论他们原本来自于哪里,眼下也已经与这片荒凉土地融为一体。
“隋王还是水土不服啊,一条鹿腿都吃不下,两碗酒下肚,就已经不舒服了,”
乌怀愿刚才灌了李琩两碗酒,也与李琩有过短暂的闲聊,所以他对李琩的印象挺好,才敢开这样的玩笑。
“你还好意思说隋王,你刚来河西,不也是这副德行吗?”新泉军兵马使唐朝英嘲笑道:
“我记得你初任大斗军时,拉了三天稀,那股子臭味儿啊,诶呦喂,隔着营房二里地,老子都能闻到。”
他们这帮人,不是说没有城府心机,但是盖嘉运在,这些人就是一条船上的战友,嬉笑怒骂什么玩笑都能开。
盖嘉运如果不在了,这帮人分崩离析的速度,也不会比其他圈子的速度慢多少。
没有什么团体,是不能拆散的。
归根结底,人的本性如此,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为自己考虑。
大斗军兵马使,是安思顺的老爹安波注,但是盖嘉运不喜欢他,所以从帐内挑选心腹爱将乌怀愿,担任副使,将安波注给架空了。
按理说,架空一个一把手,本不该那么容易,但你得看这个人是谁。
乌怀愿,番将,源于西羌族,南北朝时期被鲜卑拓跋氏所灭,融入华夏,以王姓乌为姓氏,定居平凉一带,号为平凉乌氏。
也就是说,凉州是人家的地盘。
大唐不但有重用番将的习惯,还有重用番臣的习惯,究其原因,是想促成周边少数民族主动与汉族融合,投入华夏大家庭怀抱。
乌氏除了乌怀愿,还有两个人,眼下在安禄帐下效力,担任先锋将,号“辕门二龙”的乌承恩、乌承玼兄弟。
“刚才隋王问我,此番在凉州为什么没有见到安波注,当时被谁给打岔来着?”乌怀愿已经喝的有点迷糊了,舌头打结道:
“害的我没能回话,只能等到明日天明,再向隋王解释,你们可记得提醒我。”
话音刚落,隔壁的营帐内李晟走了出来,笑道:
“我家阿郎还没睡着,你现在解释,他可以听的到。”
外面吵吵叭火的,李琩能睡得着见了鬼了。
乌怀愿一愣,其他众将也纷纷起哄撺掇,让他赶紧说。
宁寇军李朱师笑道:
“我可是帮隋王盯着呢,敢有一句假话,我当场拆穿你。”
盖嘉运在一旁捋须微笑,没有参与话题,他不会提醒乌怀愿收着点别乱说。
怕什么?有什么说什么,又不是见不得光。
乌怀愿拍了拍额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随后大声道:
“安波注年纪大了,顾虑也多了,王倕担任观察使的时候,他跟在人家屁股后面溜须拍马,相处月余,从那以后,他对盖帅的将令,便总是不以为然,让他往东,他要往西,做事瞻前顾后,拖泥带水,一个军伍出身的大老粗,他也想学着长安玩心术,令人厌恶。”
“我担任副使之后,发现军中对其不满者,大有人在,究其原因,还是胳膊肘往外拐,王倕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河西耀武扬威?”
他这番话,可谓以下犯上,王倕的级别比他高很多,他却敢在背地里编排人家。
放在长安,这种卑官辱骂上官的举动,御史台立即就能办他,但这是藩镇。
即使王倕眼下在场,也不会真的计较,军中风气如此,最多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宁寇军李朱师听罢哈哈大笑,拍掌看向李琩所在营帐:
“末将担保,乌军使字字肺腑,绝无虚言。”
躲在被窝里的李琩,此刻也是忍俊不禁,你还别说,他挺喜欢军中的这类风气,有什么说什么,不怕上面给你穿小鞋。
“他那个儿子,倒不失为大将之材,”盖嘉运终于开口了:
“事实上,安波注年轻时候,也没有这么畏首畏尾,我在安西便带过他,如今朝廷对咱们河西怨言颇深,他也是察觉到一丝端倪,这次赋闲不问军事,是为了避免将来被朝廷问罪,说他跟我盖某人沆瀣一气。”
乌怀愿冷哼道:
“今有隋王帮咱们说话,河西将士赤忠之心、肺腑之言,可直达天听,岂容宵小之辈再蒙蔽圣人?”
盖嘉运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知道皇甫惟明的难处在什么地方,皇甫也知道他的难处在什么地方。
事实上,他也可以学皇甫,将很多重要将领的任命之权,还给中枢,那么朝廷对他的戒心便不会有那么重。
但是肩上扛着陇右,扛着大唐西疆藩卫之重职,他不愿意看到河西像陇右一样一盘散沙,他的性格也不允许他这么干。
我可以被治罪,但河西不容有失,否则我盖嘉运无言面对西疆之儿郎,百万之生民。
他是汉人,虽然是个粗人,但却出身高门,有着典型的士大夫性格。
也就是所谓的古君子之风。
没落、守旧、不懂变通、不识时务,自命清高,有时候甚至给脸不要脸。
但是这类人,即使被误解、污蔑,但依然会坚持自己的原则,坚持以天下为己任。
他和自己麾下的将领们相处,总是以家长、老大哥的身份,而不是上司。
所以大家都服他。
这时候,营帐掀开,李琩裹着被子从里面出来,一遇冷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一景象,引得诸将纷纷发笑。
李琩也笑了笑,来到篝火旁盖嘉运让开的一处位置坐下,道:
“回了长安,本王自会不遗余力为河西说话,但是你们在河西,也要打几场漂亮仗,好堵住朝堂上那帮人的嘴,不过在此之前,盖帅需要跟我回一趟长安。”
此言一出,营帐外鸦雀无声。
喝醉的听到这句话,也仿佛一下子酒醒了。
其实,李琩在营帐内已经想明白了,盖嘉运不好杀,这不是杀一个人的问题,是断了整个河西七万三千将士的脊梁。
别的不说,这帮兵马使怎么安顿?
朝廷的意思,杀了盖嘉运之后,王倕来接任,但是你看刚才乌怀愿的态度,明摆着没将王倕放在眼里,而其他人的表现也证明,他们也是如此。
王倕镇不住这帮人啊,要杀盖嘉运,就得将这帮人全给换了,能换的了吗?
换不了啊。
历史上,盖嘉运丢了石堡城之后,被李隆基罢官,其人事迹再不见于史书,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从那以后,先是皇甫惟明,接着王忠嗣,直到哥舒翰,历经九年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才将石堡城拿了回来。
李琩在与盖嘉运等人短暂的相处之后,甚至一度认为,如果让盖嘉运自己将石堡城拿回来,是不是要比那三个顺利很多。
毕竟就如今的观感,李琩认为盖嘉运其实在王忠嗣和皇甫惟明之上,要不然历史上李隆基也不会让人家同时兼任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
盖嘉运此刻也被李琩这句话震惊到了,他惊讶的是,李琩怎么敢说出来?
因为这句话的含义,无疑是在说,朝廷要找盖嘉运的麻烦,虽然我知道这是事实,但我真没想到你会说出来。
“啪”的一声,乌怀愿摔碗起身,沉声道:
“朝廷到底想干什么?大战在即,统帅不能坐镇,这不是贻误大事吗?”
一直没有说话的哥舒翰也道:
“隋王此举有何深意?朝廷对河西的顾忌,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
其他人也一改方才对李琩的恭敬,纷纷变脸,一个个脸色铁青,全都在盯着李琩。
盖嘉运默不作声,抬头望向漆黑夜空中,那颗最亮的星。
行军之人,大多都懂星象之学,他无数次的凝望星空,却从未像今晚一样,觉得无比模糊。
李琩面无表情的在所有人脸上扫视一遍,随后淡淡道:
“本王说了,你们要打几场漂亮仗,你们能稳住河西,盖帅在长安就不会有事,反之,谁也保不住。”
众人纷纷色变,至此彻底意识到,朝廷要杀盖嘉运。
李琩今夜此举,也是无可奈何,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来此之前,基哥、中枢以及他,都以为以亲王身份处理掉盖嘉运,可以将河西的风险降至最低。
但眼下看来,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里确确实实铁板一块。
盖嘉运要是真出事,今年与吐蕃迫在眉睫的大战,想都不用想,肯定完蛋,没有河西支援,单靠陇右根本扛不住。
“要人?没有!”莫离军傅光越怒然起身:
“让哥奴自己来要,我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其他诸将纷纷附和。
这就是军中的彪悍之气了,抗上蔚然成风。
李琩猛地起身,双目怒睁,看向众人道:
“谁再敢大放厥词,本王今夜必斩其首,你们不都是硬骨头吗?站出来,还有谁?”
他这番姿态,无疑将众人给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