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李琩认为,盖嘉运大概能猜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但猜测跟确定,毕竟是有区别的。
李琩的这句话,让厅内很多直肠子武将错认为,李琩是没胆子去边境巡查,万一偶遇吐蕃军队,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救不救你,是我们说了算。
毕竟是亲王,身份尊贵,人家的命金贵,不立危墙,不陷覆巢,可以理解,换成我是亲王,我陇右都不来,长安不比这里好?
但是少数如皇甫惟明、杜希望这类人心里却很清楚,隋王的胆子绝对不小,因为人家是来跟盖嘉运对线的。
盖嘉运那性子,狗急跳墙的时候会不会杀亲王,谁也不知道。
“好,那便请介然,为处置使详禀陇西军事,”皇甫惟明,抬手指向下方,一名中年人点了点头,开始为李琩讲解。
李琩来之前,就对此人有过了解,毕竟是陇右藩镇的行军司马。
藩镇地区,节度使是老大,下面是副使,但副使不常设,那么二把手就是再下面的行军司马了。
协理军政戎务,练甲兵、修军备、预军机、掌军法、军资分配,是非常实权的一个职位。
张介然是蒲州人,与杨玉瑶的亡夫还挺熟悉,历史上死在了安禄山手里,也算是一位忠义之臣吧。
“年初一战,吐蕃并未有任何颓势,游弋于西海(青海)东部的兵力,仍有十余万之众,安人军压力不减,今节帅已调拨河州平夷守捉,鄯州合川守捉共三千人,驻扎安人军南三十里的绥戎城,但仍显不足”
《新唐书·兵志》:唐初,兵之戍边者,大曰军,小曰守捉、曰城、曰镇,而总之者曰道。
守捉城的戍兵,名义上是300到7000不等,实际上大多也就一千来号人,守捉嘛,守戍之兵,一般情况下不参与大规模作战。
张介然继续道:
“陇右边境,可以发挥吐蕃步军优势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石堡城方向,再者便是鄯州西北三百五十里,驻扎在新城的威戎军,处置使知道新城在哪里吗?”
他这话是故意问的,在场大部分人都认为,久在长安,准确来说是久在十王宅的李琩,对边境地区一定不熟悉,那么试探对方有没有提前做功课,拿新城来说事,是最合适的。
因为这个地方是三年前刚刚设立,原本是吐蕃占据,被杜希望给打下来了,驻军只有1000人,战马50匹。
但是这个地方那个又特别重要,是陇右与河西藩镇联系的中转站。
李琩知道对方是在故意考较自己,但是他实在懒得回答,而是转移道:
“从守捉城调兵,以策应安人军,看似增加戍卫,实则毫无作用,是舍不得河源军和临洮军?还是觉得吐蕃不会再从这个方向过来?”
李琩淡淡的扫视厅内诸将一眼,道:
“吐蕃败于安人军之手,你们这边请功的奏疏来的倒是快,有没有哪个人想过,吐蕃这一次,只是试探呢?摸清安人军方向的兵力部署,便对湟水一线的我军防线有了大致判断,那么准备万全之后,吐蕃全力来攻,臧希液的安人军加上三千守捉兵,能守的住吗?”
呵呵张介然心中冷笑,面上毫无表情道:
“沿湟水一线,最西为安人军,后方境内百四十里为河源军,二百六十里为临洮军,可谓步步设防,吐蕃兵力虽众,然调配无方,军纪杂乱,行军又缓,安人军就算溃了,我们也有的是时间做出部署安排,处置使对陇右不太熟悉,并不知我大唐健儿之战力,胜过吐蕃十倍。”
李琩顿时皱眉道:“你说的倒是轻巧,好像安人军溃了,责任你能负担的起一样,卫戍边境,在于防患于未然,化大战于小战,化全面于局部,安人军战事一起,若是石堡城烽火也动,河源军与临洮军,救哪个?”
张介然双目一眯,正要答话,被河源军军使王难得抢先一步道:
“自然是救必救之处,这两个方向,吐蕃一旦入境,山川环曲之地渐稀,坦途旷野居多,利于我骑兵作战”
话还没说完,李琩直接抬手打断:
“如果我没有记错,河源军战马只有650匹,这叫优势?”
王难得愣道:“临洮军有战马8000匹,可为应援。”
“你调动的了吗?”李琩问道。
王难得一愣:
“陇右作战,军镇之间皆为羽翼策应,大战初启,骑兵便已然游弋在外,自然可抢夺先机。”
身为临洮军使的安思顺不经意的撇了撇嘴,别都指望我啊?我只有这八千骑,这可是陇右的命根子。
吐蕃骑兵少,但是大唐也不多啊,整个陇右加起来,战马不足九千匹,八千在临洮军。
所有的藩镇当中,骑兵最多的是河西,下来就是陇右了。
李琩很清楚,陇右的形势与河西不一样,河西当年由牛仙客坐镇,下设各个军镇的本土势力几乎被清洗的差不多了,军令可以顺畅的下达。
但是陇右不一样,派系众多,皇甫的节帅派,杜希望的河州派,安思顺的胡人派,臧希液的安人军派,外加像李晟他们家族这样的本土派系。
有派系的地方自然就有纷争,大战开启之后,他们脑子里最大的想法,是怎么保全自己。
手里有兵,你才有话语权,毕竟大唐有个毛病,军事论罪,主要论的是由你指挥的军队损伤程度,至于因为你牵连别人,这个有很大的狡辩空间,如果朝廷有人帮你说话,是可以推掉责任的。
总之,人与人之间的协作非常之复杂,一个小家庭,你都不能让你的爸妈跟你一条心,何况边关大区的七万五千兵马。
杜希望是第一个反应过来,李琩这句话是在点陇右当前的派系之争,所有他抬手阻止王难得继续反驳。
你跟人家不在一个层次,你看的是战局变幻,人家看的是战事调度。
“隋王所言,鞭辟入里,战时首重调度,若能如臂使指,即使敌军数倍于我,也不足惧哉,”杜希望看向皇甫惟明,道:
“镇西军在任何情况下,绝不会在调度上出问题。”
他这句话算是在安慰皇甫惟明,意思是你放心,真打起来,我听你的话。
没办法啊,杜希望是鸿胪卿充和州刺史、镇西军军使,镇西军、威戎军都是他创办的,又是前任陇右节度,威望太高,皇甫惟明不好管。
皇甫惟明本来还打算让张介然为难一下李琩,这下好了,被对方搞得心情沉重。
吐蕃是外患,陇右地区的各个派系,是内忧。
如今他手中,真正算得上牢牢控制的,其实只有河源军、白水军、石堡城振武军,其它的都不敢说自己能说了算。
关键在于,太子无威啊。
都知道他是太子的人,但是太子实在是混的不行,以至于他在长安后台不够硬。
比如那个安思顺,胡人将领的后台,大多都是李林甫,李林甫跟他又不对付,所以李琩刚才的阴阳怪气,其实是在点安思顺的名。
“吐蕃近年来已经抛弃骑战,其骑兵不过两万之数,大多在河西一线,就算入境,也非我铁骑之敌,”
皇甫惟明不想表现出自己的陇西的疲态,坦然道:
“临洮军的精锐铁骑,为天下之最,陇右防卫之关键,本帅这里,绝不会舍不得用。”
你舍不得,还是用不起啊?李琩笑道:
“在河西,治所在凉州的赤水军,是盖嘉运兼任,但是陇右,你却没有兼任首府之驻军,我认为不妥。”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大家纷纷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安思顺更是一脸懵逼,啥意思?你不会是冲着我来的吧?我的任命可是出自中书门下,圣人钦准,你能管的了我?
一般节度使,都会兼领所辖藩镇最大的一支驻军,这样一来等于有了自己的基本盘,方便对各方施压。
就好比裴宽去了范阳,那么幽州三万经略军,肯定就是人家兼领。
但陇西的问题就出在,皇甫是太子的人,所以朝堂不想让他兼领,故意削权。
皇甫惟明都不敢搭这个茬,我怎么说?怎么说都不对,容易惹人啊。
李琩笑了笑,继续道:
“边关军事,要因地制宜,我虽然进入鄯州不过几个时辰,但你们这里的一个弊端,我却不能视若无睹,圣人赐我旌节,有专断之权,诸位莫怪我初次见面,便行使职权了。”
说罢,李琩看向安思顺,道:
“本王对事不对人,今日起,安军使降为临洮军副兵马使,军使一职空缺,按律由节帅充任。”
说罢,李琩看向皇甫惟明:
“能者多劳,你还是要多担当一些。”
堂内鸦雀无声。
安思顺更是脸色铁青。
那李琩到底有没有这个权利呢?名义上,一军之兵马使由中书门下直接任免,兵部都做不了主,李琩这个处置使,自然也做不了主。
但他不是有旌节嘛,这玩意叫做代天子巡狩。
那么他根据形势,认为安思顺继续担任兵马使,会给陇右调度造成不利局面,那么降低其职权,就变得合情合理的。
虽然人家确实是历史上一位名将,但毕竟是李林甫的门路,李林甫有没有暗中授意什么,这可说不好准。
“隋王无权这么做,”安思顺起身道。
李琩面无表情,微微转头看向对方,语气不含任何情绪道:
“你在反驳我?”
短短五个字,让在座的所有人认识到,原来大唐的亲王是这个样子的。
安思顺顿时哑口无言,挣扎半晌,道了一句“末将不敢”,沮丧的一屁股坐下。
没办法,人家跟右相的关系,比他好。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