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希望,子孙安康
“五年了,右相清减了,”
严挺之进入正殿,望着背对着他的李林甫,淡淡说道。
他当年的官位,就是裴耀卿眼下兼任的尚书右仆射,区别在于他那个时候有铨选之权,而裴耀卿没有。
铨选,掌对官员任命、调动、升迁考核,一般是由皇帝亲自授予,这是人事大权,权柄极大。
李林甫哈哈一笑,缓缓起身,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眼自己这位曾经的政敌,笑道:
“难得挺之,没有称老夫一声弄獐宰相。”
严挺之当年是非常刺的,因为他学识渊博,见不得没文化的,偏偏李林甫和萧炅又是当众出丑,他时常嘲笑二人,以至于李林甫记仇到现在。
“汗颜之至,”严挺之尴尬一笑:
“多识得几个字,便在右相面前卖弄,实属小人行径,右相海量,莫要再挖苦我了。”
“哈哈”李林甫捋须大笑。
其实他不希望对方回来,但是这种级别的任命,也不是他能说了算的,近几年来,科举入仕者年年减少,民怨沸腾,圣人于是常常将严挺之挂在嘴边,是何用意,李林甫心知肚明。
因为张九龄是文坛领袖,又是寒门出身,在天下士子眼中地位崇高,严挺之也是寒门,也是进士出身,所以天下人还是希望,朝廷每年科举的主持者,最好还是张和严这种人。
这是寒门士子眼中的前辈,旗帜,也是他们的奋斗目标,如果朝堂上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对科举也是一种打击,因为士子们看不到希望了。
所以李林甫只敢背地里玩手段,不敢明着打压严挺之,因为这样做不单单得罪圣人,还得罪天下士子。
进士党和任子党,其实在当下已经具备雏形了。
“老夫本意,不希望挺之回来,你知为何?”李林甫是个老狐狸,心知自己算计对方的事情,已经被看破,那么今后想要协力合作,就需要将这件事情捅破。
严挺之笑道:“右相快人快语,愿闻其详。”
李林甫点了点头,负手在殿内缓缓踱步:
“都只看到老夫执掌中书门下,总揽国事,大权在握,却不知其中辛劳,当年掌出令权的中书省与掌审核权的门下省,常因政见不同而互相扯皮、推委搪塞,这才有了政事堂,三省合署办公,这些年来,幸赖仙客沉稳,圣人的政令,才得以经老夫之手顺利颁行天下,挺之若是回来,我担心你掣我的肘,让我今后做事,步步维艰。”
说罢,李林甫笑了笑:
“这是公事,咱们之间还有私怨,挺之党羽甚众,如果回来又与老夫闹不和,别说是做事情了,恐怕吃饭睡觉,都不能安稳,眼下的朝堂虽也有派系之争,但老夫尚能压制,挺之若回,老夫也没有那个信心啊。”
人家这是打开天窗说亮话,两人之间的冲突,算是都掰扯明白了。
严挺之也没有为那句“党羽甚众”而辩解,因为他的当官朋友确实不少,但严格来说,不算党羽,但落在别人眼中,自然免不了结党营私之嫌。
史书记载:挺之素重交结,有许与,凡旧交先殁者,厚抚其妻子,凡嫁孤女数十人,时人重之。
这是够义气,有义气的人自然朋友多,别的不说,他一回来,单是裴耀卿和卢奂的态度,李林甫就已经深深顾忌了,何况还有一个马仔李齐物,如今掌漕运大权。
自己与裴耀卿正在增进感情的过程当中,严挺之这个老小子要是横插一脚,危害太大了。
半晌后,严挺之叹息一声:
“无心与物竞,鹰隼莫相猜,我这个年纪,经不起风浪了,右相何必担心我一个老头子?隋王和耀卿都提醒过我,嘱咐我务必低头。”
说着,严挺之长吸一口气,道:
“其实不用他们提醒,我到了这个年纪,过去的很多事情都想开了,与其说与右相有私怨,不如说是因公结怨,如今右相处理国事井井有条,我自愧不如,何来怨恨一说?”
李林甫笑道:“希望挺之的话,皆出肺腑。”
“字字肺腑!”严挺之正色道:
“我已近致仕之年,但求此腐朽残躯,还能为圣人,为我大唐,做些实事,右相执掌中枢,老夫自然是俯首听命。”
“欸~~~谈不上听命二字,更当不起挺之俯首,”李林甫走上前来,伸出双手:
“但望你我同心协力。”
严挺之也伸手与其紧紧握住:
“斯人老矣,今后的担子,全赖右相一肩担之。”
“但愿不要累死,”李林甫苦笑道
李林甫接纳严挺之,也是权宜之计,因为他需要一个背锅的。
这几年门荫候补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多,科举进士没有职事的也累积颇重,这些骂名,全他一个人担了,历史上对他的负面评价颇多,主要源自于此。
因为这件事,圣人没少骂他。
但是李林甫也没办法,朝廷的开支太重了,先不说养这些官员,便已经非常艰难,最无奈的是,科举上来的士子,人家都比较挑。
这都是武则天时期开的坏头,那时候的科举进士,大多都被安排至重要岗位,为的是制衡关陇集团。
以至于形成了一个风气,那就是我宁愿候补,也不去偏远地区。
那么大唐的偏远地区都有哪些呢?
湖南南部,江西南部,四川大部,贵州全境,广东全境,福建全境,广西全境
也就是说,全国一半的地方,进士们不愿意去,一门心思想留在长安和洛阳。
李林甫也很绝,你们不去是吧,行,考中的不去,落榜的去,于是他鼓励藩镇节度使自行辟易举人,召其入军,也算是曲线救国,解决了一部分就业问题。
但这并不能让士子们满足,因为节度使自行招募,很多没有编制,没编制就没有升官的可能,上升渠道就是断的。
“阿爷真的打算将吏部交给严挺之?”
回家的路上,李岫在马车内诧异道。
李林甫点了点头:
“吏部铨选,他知之甚详,此人才略器识,不下诸公,一来是圣人有意,再者,让他主掌吏部,也算是能堵住很多人的嘴,免得他们老是说我李林甫任人唯亲,嫉贤妒能。”
李林甫刚才已经许诺了严挺之,吏部尚书,是你的了。
这样一来,圣人和李林甫这一关,严挺之就算是过去了,但这些还不是全部,他还需要跨过一些障碍。
一个办公室,主任的位置空缺了,那么盯着这个位置的人,除了办公室原先的工作人员,还有其它科室的。
新官任命,从来都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
吏部为六部之首,盯着这个位置的人,不要太多。
皇帝做为大家长,也需要多方权衡,才能做最后的决定,他不可能让一名官员带着无数人的不满和怨恨,在一片反对声中上任。
大家都同意了,你再上。
而李隆基这些年,已经不喜欢去做这些事情,那么大唐第一背锅侠李林甫,自然是当仁不让了。
“想要这个位置的人,首推张均,其次李适之,陈希烈,本来最有资格的裴耀卿已经退出了,中书门下两省,也有不少人在盯着这个位置,”
李林甫皱眉道:
“要摆平这些人,并不容易,尤其是刚才严挺之说了,侯莫陈超揪着他儿子不放,那么严武这件事情,很可能上升为吏部尚书之争。”
李岫不解道:“严武那桩公案,圣人去年已经定夺,侯莫陈超刚回来就挑事,恐怕别有用心。”
都以为侯莫陈超是李林甫的人,只有李林甫心里清楚,人家要是他的人,今晚就不会不跟他打招呼,便撺掇永王妃,真要是他的人,能被圣人安排在羽林军?
左右羽林,左右金吾,根本都是圣人的人。
但是李林甫心知,侯莫陈超恐怕还真不是别有用心,而是单纯的想要报仇,置严武于死地。
但是挑事的时机,实在是不合适。
“圣人还是倾向严挺之的,明知人就是严武杀的,但还是选择保,这样一来,我处理起来也更为容易一些,”李林甫缓缓道。
严挺之既然选择低头,那么急需投名状,所以花萼楼的事情,他和盘托出,一来是为了获取李林甫信任,再者,这件事当中,李林甫的作用非常大。
李岫大讶:“严武竟然认了?”
李林甫微笑道:
“得了隋王提醒,在圣人面前老老实实都说了,欺骗了天下人,唯独没有欺瞒圣人,就冲这一点,圣人都会高抬贵手。”
这就是人的心里因素作怪了,你骗了所有人,就是不骗我,嘿,这小子靠得住,这对皇帝来说绝对是加分项。
李岫目瞪口呆,好家伙,早知如此,去年费劲白咧派出去那么多人查案干嘛?
圣人一句话就能问清楚的事情,费那么大劲。
“这小子机灵啊,当然了,也是有十八郎这个高人指点,裴、严能投阿爷,十八郎是出了大力的,”李岫道。
李林甫皱眉道:
“为父如今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他今晚还见了太子妃,要不是老夫清楚他跟太子的仇怨根本解不开,只怕会认为这小子是在左右摇摆,两头下注。”
“十八郎不是那样的人,”李岫笑道:
“十一娘纠缠他这么久,十八郎依然相敬如宾,不越雷池一步,他的人品,我是信得过的。”
“呵”李林甫冷笑道:
“他们俩之间如果真有什么,我反倒放心一些。”
李岫嘴角一抽,这是当爹的该说的话吗?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