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丘侯府。
这日有人联袂登门,人很多,身份还都不低,石庆在正厅接待了他们。茶盏冒着氤氲白气,厅内无人动,也无人言语,他们不开口,坐在主位上的老人也不开口。
气氛有些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太常周仲居望向石庆,涩声道:“丞相,我为九卿之首,下面群议汹汹,我不得不出面呀。”
周仲居重重叹息一声。
前日陛下召集内臣,竟然商议要更改九卿职能,无独有偶,昨日从大行令东方朔府上也传出消息,牵头改制的又是太子……
唉。
怎么又是太子呢?
太子怎么这么能折腾?
“老丞相,下面人都要闹翻天了,您总得说句话吧。”说这句话的人,是新上任没多久的宗正刘狩燕。
看姓氏便知是宗室子弟,洮阳侯刘狩燕,长沙定王刘发的第十五子,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侄儿、刘据的堂兄。
刘狩燕说完,石庆抬眼瞧向他,“让老夫说话?那我先问一句,是下面人闹翻天,还是你们故意放纵着闹翻天?”
“这……”
新官上任的宗正被戳穿了心思,一时语塞。
好在旁人立刻为他化解了尴尬,周仲居叹气道:“不管我们放纵与否,手下人有担忧都是事实。”
“再者,不瞒丞相,几位列卿也确实心中不安,这才……嗐!”
浸润官场多年的老油子说话就是不一样,比宗正温和了许多,也显得弱势、无奈了许多。
在座一众九卿属官闻言纷纷点头,面露忧虑。
见状。
石庆点点头,脸上弥补的皱纹动了动,苍声道:“你们的不安,老夫知道了,然后呢?”
厅内众人互相交换一个眼神,少府丞张罢拱手道:“丞相,朝廷制度由来已久,更是高皇帝亲定。”
“不宜轻动。”
宗正刘狩燕唏嘘道:“况且三公九卿向来一体,动了九卿,谁知何时就会动三公?”
太常周仲居脸色晦暗,说了件更加敏感的事,“当初太子宫打压李广利一系,下手是狠,我们也忌惮着。”
“刚刚设立的刺史,还有那回避制度,都是太子提议,碍于太子的颜面,这些天地方上递来的牢骚文书不知有多少,都被我们按下了!”
“可……”
周仲居满脸难色,“可这次九卿改制,又是太子提议,一次两次的,陛下跟太子多少也得体谅体谅我等吧?”
“天家治国也得用人不是?”
话说的很委婉,很隐晦,但石庆听懂了,他盯着手里的茶盏,直言不讳道:“你们担心上面会夺你们的权。”
刘狩燕正要辩解,却听丞相又道:“还想拉上三公一起施压,今天也有人去了卜式府上吧?”
周仲居变色,张口欲言。
可石庆又一次打断他道:“你们想挟恩图报,恩……老夫还听出点要挟的意味。”
天家治国也得用人,刚设立刺史监察地方郡国,官吏闹腾起来、牢骚的文书都是他们列卿按下的。
现在又动他们,难道不怕地方压不住?
不怕朝廷瘫痪?
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见丞相点破,宗正、太常等人黑着脸,一言不发,等于是……默认了。
正厅内死寂一片。
过了会儿,石庆放下茶盏,视线环顾左右,平静道:“今日且不论你们能不能跟陛下、太子讲条件,也不论没有了你们,朝廷会不会瘫痪。”
“当下老夫只跟你们论一个,私心。”
老人先看向太常,浑浊的目光中又带着一丝清明与坦诚,“仲居,我们平常治政、御下时,可以把朝廷、天家、我们、他们挂在嘴边,可私下里,你要清醒,你不能把自己骗了,也想骗了我。”
“朝廷、天家、我们、他们,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自己?你入仕当官,真就是为了报效朝廷?造福苍生?”
不等面色发紧的周仲居回答,石庆就先摇摇头。
“不是啊,仲居。”
“你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地位,为了子孙家族,唯独不是为了朝廷、苍生、大义。”
周仲居牙关紧咬,老人目光望来,他一时间竟无颜对视,本能的偏向一侧。
石庆又看向宗正刘狩燕,叹了口气,“洮阳侯,你入朝堂时间尚短,不会打官腔,也打不好官腔。”
“咱们直言吧。”
刘狩燕坐立不安,身子晃了晃。
石庆轻声道:“你是宗室,与诸侯王们一向交好,旁人理应无法置喙,可你现在又是朝廷命官、是列卿。”
“你怎么还能与诸王来往密切呢?”
“洮阳侯,你是听闻了太子此次牵头的改制九卿,其中会动你,所以你今天才来的吧?”
后面的话,石庆已不必说。
也不便说。
既享受着朝廷官职带来的权力,又想跟诸侯王们打好关系、添为倚仗,两头骑,未央宫和太子宫不动你,动谁?
随后。
石庆看向其他一众九卿属官,“你们都是因为听闻此次改制,会动你们手里的权力,所以才登老夫的门。”
“与什么朝廷、高皇帝、地方都无关,只和私心、私欲有关,是也不是?”
是!
正因为他们听到了风声,知道会波及自己,所以才联袂前来,否则在座众人里,为何是太常、宗正领衔?
厅内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刘狩燕有些恼羞成怒的低吼声传来:“丞相!我们是为了私欲,我们是不安。”
“我们为何担惊受怕,还要被削权?”
“那是因为我们并非陛下潜邸旧人,也非太子宫门下鹰犬,身后更没有什么骠骑将军、大将军!”
当着太子的老师说这种话,已经是非常无礼了。
太常欲呵斥。
但嘴张了几次,终究没有半点言语。
石庆听罢,脸色没有半点波动,他视线看着厅外,好像在自顾自说道:“你们都是带着私心、私欲来。”
“以此抗衡上面的国策,你们以为这样做,传出去,陛下会向你们低头?”
“再者,老夫的弟子,我比你们了解,面上看着和蔼,骨子里依旧透着冷漠,有时候,甚至比陛下还冷酷无情。”
“你们今天这样,即便压下太子一头,将来能落个好?”
石庆摇摇头。
他轻叹一声,再道:“想跟陛下、太子对着干,从私心、私欲出发,是不行的。”
“将来,只会给你们招致祸端……”
说完。
石庆缓缓闭上眼,再也没有言语,送客、拒绝的意思明显,该提醒的提醒了,旁者,他爱莫能助。
不多时,安静的大厅陆续响起离开的脚步声,也不知是何人,离开前,留下一句:
“君王争天下,诸侯争疆土,大臣争权力,百姓争油盐,都是为了私心、私欲。”
“谁能逃得过一个私字!”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