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五把甜南举过头顶时,银镯上的 "胡汉同守" 硌得腕骨生疼。小姑娘咯咯笑着去抓他的络腮胡,发间的红绒球扫过他鼻尖,像团跳动的火。 "阿爹坏!" 甜南扑进阿月怀里,小手指着他,"刚才看院外的槐树看呆了,都没接住我!" 阿月替女儿理了理棉袄,眼角的细纹里浸着笑:"你阿爹最近总这样。昨夜给你盖被子,站在床前发了半柱香的呆。" 她压低声音,"是不是... 宫里又出事了?" 陈五摸出怀里的麦饼 —— 这是甜市老银匠新打的,裹着芝麻香。他望着院角那株老槐树,枝桠上的积雪正在融化,滴在青石板上,"啪嗒" 响成一串。 "上月廿三送的《劝农疏》," 他说,"到现在没回音。" 阿月的手顿了顿。她解下围裙,露出腕上和他同款的银镯:"我昨日去西市买线,听见茶棚里说... 陛下最近总召张让进御书房,一待就是大半天。" 陈五的后颈冒起寒意。张让是前年才入宫的小黄门,生得尖嘴猴腮,最会揣度人心。去年秋猎时,这阉人捡了只受伤的白狐献给太武帝,说是 "祥瑞",竟得了个 "内常侍" 的虚职。 "阿爹," 甜南拽他的衣角,"咱们去看沙云好不好?它昨天吃了我喂的胡萝卜!" 沙云在马厩里打了个响鼻,马鬃上还沾着干草。陈五摸着它的耳朵,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太武帝骑它去西市的模样 —— 那时皇帝的笑声震得房瓦上的雪簌簌落,说 "陈卿的马比御马监的温顺"。 "大人," 门房老周的儿子小柱掀帘进来,"白云观的道童送来帖子,说阿史那道长请您午后喝茶。" 陈五接过帖子,绢帛上的墨痕还带着松烟香。阿史那云是太武帝的旧识,当年在漠北救过皇帝的命,后来入了道门,却总说 "道在人间"。 "备车。" 他对周铁说,"带两坛甜市的蜂蜜,道长爱喝蜜茶。" 白云观的雪扫得极干净,青石板上只留着两行竹扫帚的痕迹。陈五跨进山门时,看见阿史那云正蹲在廊下喂鸽子,月白道袍沾着鸽粪,倒比穿法衣时更像真人。 "陈将军来了。" 道长头也不抬,"尝尝新采的松针茶?" 陈五在石凳上坐下。石桌中央的泥炉煮着水,壶嘴冒的热气里飘着松针的清苦。他摸出蜜坛:"甜市的蜜,比去年的更稠。" 阿史那云接过蜜坛,指甲在坛口刮了点蜜送进嘴里:"甜,是甜。" 他望着陈五腕上的银镯,"可甜过了头,容易发苦。" 陈五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太极殿里摔碎的玉杯,想起太武帝鬓角新添的白发:"道长是说陛下?" 阿史那云添了把松枝,火星子 "噼啪" 炸响:"上月十五,张让请我去给陛下算卦。你猜那阉人说什么?' 道长只需说陛下有仙缘,其余的,咱家替您周全。'" 陈五的拳头攥紧了:"他敢?" "我替陛下诊了脉。" 阿史那云的声音沉下来,"心火过旺,肾水亏虚,像是... 长期服了燥烈的丹药。" 他指了指陈五的银镯,"你送的麦饼能暖百姓的胃,可暖不了帝王的心。" 陈五想起太武帝摔奏疏时发红的眼:"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他有仗打,有敌要灭。" 阿史那云拨了拨炉灰,"现在仗打完了,敌没了,他心里空了块。张让那阉人,最会拿虚的填这块空 —— 祥瑞、丹药、神仙,哪样不是哄孩子的把戏?" 陈五望着檐角的铜铃,风过时发出细碎的响。他突然想起甜南说的 "阿爹的镯子会发光",可此刻这光,照不进太极殿的阴影里。 "道长," 他说,"您觉得该怎么办?" 阿史那云把茶盏推到他面前:"茶要凉了。" 陈五喝了口茶,松针的苦混着蜜的甜,在舌尖打转。他望着道长白眉下的眼睛,那里有星子在闪:"您是说... 要等?" "等不是办法。" 阿史那云摇头,"但急也没用。帝王的病,要他自己想通。" 他突然笑了,"不过崔司徒最近总往我这儿跑,说要和我论《汉书》。你不如去崔府坐坐,他比我急十倍。" 崔府的门房见了陈五,连通报都免了,直接引他进后园。崔浩正蹲在梅树下看雪,手里攥着半卷《食货志》,银须上沾着冰碴子。 "陈将军," 他站起来,袍子上的雪簌簌落,"来得正好。我刚让人烤了鹿肉,配你送的甜市黄酒,最是驱寒。" 陈五跟着他进了暖阁。炭盆里的红松劈啪作响,案上的鹿肉还冒着热气。崔浩给他斟酒,酒液在青瓷盏里晃出琥珀色的光:"上月的《均田疏》,你递了吗?" "递了。" 陈五说,"可石沉大海。" 崔浩的手指扣住盏沿,指节泛白:"我递的《定律疏》也没回音。昨日张让来传旨,说陛下要 ' 清净些日子 ',所有奏疏先经内廷 ' 分拣 '。" 他冷笑,"分拣?我看是截留!"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陈五想起阿史那云说的丹药,喉头发紧:"陛下最近... 可曾召见其他大臣?" "周显倒是去了。" 崔浩咬了口鹿肉,"那老匹夫带了箱南海的珍珠,说 ' 陛下龙体康泰,是大魏之福 '。张让出来时,袖里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什么。" 陈五的银镯硌着桌沿。他想起周显在太极殿捻胡子的模样,想起拓跋拔摩挲玉扳指的动作,突然明白:皇帝这潭水浑了,总有人想摸鱼。 "崔公," 他说,"您觉得陛下是真信了张让的鬼话,还是... 故意躲着?" 崔浩放下筷子,目光像刀:"三年前在鬼哭峡,陛下中箭昏迷三天,醒来说的第一句话是 ' 陈五呢?'。两年前下淮南,他在雨中站了半夜等你送的麦饼。" 他指了指陈五的腕,"现在他连你的银镯都不愿看,你说呢?" 陈五的酒盏 "当" 地磕在案上。他想起太武帝摔玉杯时喊的 "朕是皇帝,还是你陈五是皇帝",想起自己在丹墀前被墨汁溅脏的朝服,突然懂了 —— 皇帝不是躲,是怕。怕自己守不住,怕陈五的银镯比他的龙袍更有分量。 "崔公," 他说,"我想去见陛下。" "见?" 崔浩摇头,"张让那阉人把太极殿守得比铁桶还紧。昨日拓跋拔求见,被挡在殿外两个时辰,冻得直咳血。" 他突然压低声音,"不过... 我听说陛下夜里总去承明殿,对着长孙将军和安原将军的牌位哭。" 陈五的眼眶热了。他想起长孙真攥着银镯咽气的模样,想起安原在漠南破柔然时的笑:"崔公,劳您找个可靠的小宦官,我要知道陛下今夜的行踪。" 崔浩的眼睛亮了:"我有个族侄在尚食局当差,嘴严。" 他摸出块玉牌,"拿这个找他,说是 ' 陈大人要查御膳 '。" 陈五接过玉牌,玉牌上的 "崔" 字被磨得发亮。他望着窗外的梅枝,想起阿史那云说的 "道在人间",突然觉得,这人间事,总得有人先伸手。 "陈将军," 崔浩拍了拍他的肩,"你我这样的人,最怕的不是皇帝骂,是他连骂都不愿骂了。" 陈五离开崔府时,天已经擦黑。他望着平城的灯火,想起阿月在将军府等他,想起甜南要听的 "沙云打老虎" 的故事,突然觉得这灯虽暖,却照不亮太极殿的暗。 "周铁," 他说,"去西市买两斤糖瓜,甜南爱吃。" 周铁的刀疤动了动:"大人,西市的糖瓜早卖光了。" "那就去东市。" 陈五笑了,"甜南的馋,比什么都金贵。" 东市的糖瓜摊还亮着灯。老贾头见了他,忙把最顶头的糖瓜包起来:"陈大人,这是留着给您的,没沾雪。" 陈五接过糖瓜,糖霜沾在指腹上,甜得发黏。他望着老贾头腕上的银镯,和自己的一模一样,突然明白:所谓 "胡汉同守",不是刻在银器上的字,是刻在每个百姓骨头上的暖,是雪地里递的糖瓜,是病中攥的草骆驼,是所有在寒夜里不肯熄灭的光。 他摸出怀里的麦饼,饼面被体温焐软了,甜得像蜜。这是甜市的百姓托他带的,说 "给陛下尝尝,比宫里的点心甜"。 陈五望着太极殿的方向,那里的灯火比往日暗了许多。他知道,今夜无论如何,他都要把这饼送进去,把这光,带进那片暗里。 因为他是陈五,是镇南大将军,是太武帝的刀,是百姓的灯。就算玉阶蒙尘,他也要把这护民的路,走到底。 沙云在马厩里打了个响鼻。陈五走过去,摸了摸它的脖子 —— 战马的皮毛已经不烫了,马耳支棱着,像往日一样精神。他想起退军时沙云驮着病号走了三天三夜,想起它在长江边咳嗽时的模样。 "走," 他说,"咱们回府。甜南该等急了。" 沙云的马蹄溅起的雪粒打在他的护腕上,"胡汉同守" 的银镯被擦得发亮。他望着平城的街道,看见晨雾里有人抱着药包跑,有人扶着病号走,有人在粮行前排起了长队。 他知道,这场疫,会教会所有人一件事:命比刀枪金贵,守民比胜战重要。而他陈五,要做那个举着火把,在寒夜里守着光的人。 甜灯在他腰间发烫,金砂聚成个 "安" 字。他摸了摸银镯,突然明白:所谓 "胡汉同守",不是刻在银器上的字,是刻在每个百姓骨头上的暖,是雪地里互相递的蜜枣,是病中攥着的草骆驼,是所有在寒夜里不肯熄灭的光。 而此刻,太极殿里,拓跋焘正望着窗外的雪,手心里全是汗。他摸出怀里的密信,信上的字迹还带着墨香:"平城防疫得法,百姓渐安。" 夜风卷着信角,把 "安" 字吹得猎猎作响。 陈五站在隔离区外,望着里面的病号,完全没注意到,街角的医馆里,刘医正正把最后一包麻黄分给老妇,药包上沾着他的血,却带着蜜枣的甜。喜欢胡沙录请大家收藏:(www.qibaxs10.cc)胡沙录七八小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