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亲耳听到她刚才讲的话。 他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明曜既期待他恢复记忆，却又表现得如此踌躇徘徊。 她也在害怕，怕他真的变得和从前截然不同，做出与她背道而驰的选择。 他从袖中重新取出那枚冰魄，丝丝凉意从皮肤沁入心底，他将神力释出，那枚冰魄很快便消失在他的指尖。 那是一只全身焦褐的鸟，翅膀上轻盈丰满的羽翼已经褪色凋零，只剩下零星的一点，还沾染着黑褐色的残炭。它的一部分皮肤裸|露在外，遍体都是被烧焦的痕迹，冷冰冰地躺在那里，整个身体都散发出一种令人绝望的残破气息。它那么小，与云咎印象中那个振翅翱翔的蓝鸟比起来，简直像是一个灰扑扑的麻雀。 ——双头蛇全身上下无处不是剧毒，只有心头血，是可令人重获新生的灵药。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小脑袋沉入血水又浮起，下一刻，毫无波澜的脸上却突然出现了一种碎裂般的怒意。他全身颤抖起来，骤然抬手将沾了血的匕首重重砸在地面，然后化出阴森的蛇形，在黑暗的山洞中一圈圈地游荡。 “天道不可能手下留情。她是被活活劈死的。” “魔族在北冥，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虚影骤停，两双黄色的蛇瞳骤然投向身后的黑暗处。 “我不要他为我而死，”那个声音说，“我不要一无所知地活着。” 玄色的巨蛇化为人身，冲到那个躺着小鸟的冰岩旁，撑着石头的指骨用力到泛白。 “我不要他为我而死。” 冥沧听着耳畔回荡的心声，举头望向了四周的虚空——就像那些不为人知的魔魂，明曜也一定成为了它们中的一员。 他开始回应她的心声。 他说：“逃出来了，你回来了。” 他说：“能活，哥哥想办法。” 并且,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意外地得知了自己与明曜作为神魔混血的身份。 在察觉了这个缘由之后，冥沧重新审视了明曜体内的伤势, 最后愕然发现, 天道雷劫并没有将她全部的血脉烧断，相反，它完好地保留了明曜身上流淌着神血的那些部分。 因为魔族生来有罪, 他无辜的妹妹就这样被天雷处死。 冥沧盯着蓝鸟的尸首, 感到四周的一切都在天旋地转，另一种人格的讥笑、愤怒、嘶鸣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叫嚣，仿佛有一团烈火将他的五脏六腑焚为灰烬。 在往后漫长的日子里, 冥沧开始设法一点点剥离自己体内的神血，将其重新渡入明曜的体内。 在外人看来，冥沧为了复活明曜，着实花费了很大的代价。 与其做个神魔混血的杂种，不如干干净净做一只魔。 -- 直到明曜小院的门被敲响，云咎下意识抬头朝院外看了一眼，却恰然对上素晖从门缝后露出的脸。 诡异的沉默自二人间蔓延开，素晖瞳孔颤抖，三分无措七分震撼地看着迅速偏过头的云咎，抬手便推门而入。 云咎冷着脸，将睡在他膝头的明曜打横抱入屋中，垫了枕头，盖了被子，才表情淡然地从屋内走出来。 素晖坐在桌前瞅他，脸上原本讶然的神色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云咎并没有动，他的手掌紧攥着，身体肌肉紧绷，居高临下地望着素晖，整个人像是一弯拉满的弓：“为何要杀伏尊？” 云咎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沉沉逼视着她。 “堕神有许多方法，不一定要杀掉龙神。”云咎的目光落到素晖掌心的蛇骨 素晖是执掌梦境的神明，伏尊年迈迟暮，又陷入谵妄多年，要想在他的梦境中彻底摧毁其神识，对于素晖而言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素晖赞许地点点头，算是肯定了云咎的猜测，而她脸上原本轻柔的笑意，也逐渐被严肃的神情所取代：“我的堕神之兆，在前往东海之前就已经显现。准确来说，是在我意识到天道竟然默许人族遭受戕害，魂飞魄散的时候，我便已经决定不再顺服于祂。” 她将“鬼王”两个字咬得很重，似像是在暗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沈寒遮替北冥做的那些事吗？” “对。” 他思索了片刻：“分身，神血做身，神力为魂，与神明本尊休戚相关。鬼气进入神明分身体内，不仅盘踞暗藏多年，甚至在本尊势弱之时，可以反客为主，操纵分身。这……确实前所未闻。” “对，”素晖再次点头，“伏尊当时正做困兽之斗，后又陷入谵妄，在乾都大阵受困多年，未必有余力细想此事。但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鬼气真的可以使伏尊获得长生，而天道也乐意龙神保持着这样衰朽羸弱的状态苟且偷生？” “想不透啊，”素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因为想不透，所以，我|干脆把整件事闹大，闹到世间无一人不知我素晖弑神，闹到神族众人都知道天道要将我绳之以法。” 素晖脸上缓缓扬起一个笑容，那是一个接近“孺子可教”的表情：“若算上未封正神的那些……已有十几位了。” 素晖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她知道云咎即将和她踏上一条相似的道路。 猜忌是原野上的第一颗火星，风一吹便会形成燎原之势。 为什么天道要在麾下留一个年迈力衰的龙神？这样显而易见的无利可图之事，背后是否暗藏玄机？ 可是，神与人最大的区别，就是神明对神识的操控更加强大，哪怕在梦境中，大多也保持着警惕。因此，当素晖试图走入其他神明的梦境之时，往往会遭遇到极大阻拦。 不管那些神祇是出于好奇，还是真的蠢蠢欲动，试图杀掉她。几乎所有人都会在察觉到她的到来之时，将她放入自己的梦境。 在这些神明当中，有一个未封正神的文神，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比如说我，”文神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不喜欢看书，也不想当文神，天道当年说，只要我读完这里所有的书，就可以授封正神。” “后来天道都放弃了，祂说我天资奇差，不可要求太高，只要读完这里的十本书，就算我完成神谕。” 文神想了想，老实道：“坚持得最久的那天，我勉强看了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