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皇帝在交泰殿举行立春盛典,照例要在宫中大宴群妃,这也是入宫以来第一次正式会见各宫的姐妹,非同小可。 我微笑道,“据闻少詹事邹元标家风极严,其母又心性善良,想来萱姐姐也坏不到哪儿去,姐姐何故这般不待见她?” 我却决绝的道,“不会的,邹元标为东林书院讲师,朝士慕其风者极多,是讽议朝政的裁量人物,为人桀骜,素来不为皇上所喜。只因为太后出面极力撮合,才召其女入宫。试问一个连皇上都不愿巴结的人,怎么会转投门第,去巴结一介太监魏忠贤,实在是令人不解、不齿。”随即便拉着姚姐姐的手道,“姐姐可知道汉大将军霍光?” 我双眸轻眯道,“那霍光败就败在于朝堂中没有对手,独揽朝政大权。他应该培养一个对手,皇帝为了权衡朝局,待他死后就不会清算他的家族。于后宫也是一样,姐姐的母家如今正得皇上恩宠,大可不必烦忧,如今魏玲沁专权跋扈,你们二人间是相互制衡的关系。哪日若是魏玲沁栽赃诬陷姐姐,皇上权衡利弊之下,也不会对姐姐大加责罚。魏玲沁的跋扈,正是姐姐最好的一道护身符。” 我微微一惊,“还有这事?那为何要入太医院?” 我叹息道,“可见还是为了五斗米而折腰。” 我嫣然一笑,“倒是想瞧一瞧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忍俊不禁道,“这人怎么可能不生病,生了病定是要寻太医的。姐姐可不能赌气,生了病就这么拖着。” 今夜,整个紫禁城迎来了自入宫以来最热闹的时候,来来往往的妃嫔穿梭在皇宫这一条条宽敞的走廊里。我和静姐姐迎着晚霞向交泰殿走去,目光漫在屋脊,晚霞如一条鲜艳的红绸子挂在天边,似将临近的宫殿镶了一道金边,让人目不暇接。 嫣姐姐嘲笑我道,“好啊,敢说一代文豪苏东坡见识浅薄,你也算是古今第一人了。” 一旁的侍女忙用手绢为主子拭了拭了衣身,也一并训斥道,“哪里来的奴才,怎么这么不会伺候主子。” 为首的婢女冷冷道,“怪不得笨手笨脚,不会伺候人。” 我见这名女子容颜算不得好看,不过手腕上一副蓝碧玺手镯倒是极尽奢华,不禁问嫣姐姐道,“这女子是何人?” 我心中疑惑的待,“如此被太后举荐,定有什么过人之处。” 我神态悠闲的道,“原来是太祖时候马皇后的后裔,仔细算来,这一族脉延续了百余载。素闻大脚马皇后的贤惠世人皆知,自仙逝后太祖皇帝伤心悲绝,自此再未立过皇后,尊其谥号为孝慈高皇后。” 怪不得此女心中不忿,当下亲手斟了杯君山银针捧上前去,悠然对这位歆淑女道,“尊驾可是马皇后一族的后裔歆姐姐?” 我微微施礼,“妹妹名叫范玉珍,久闻孝慈高皇后的贤惠之名。据闻太祖皇帝有一次无意间触怒了国丈郭子兴,被关在小黑屋里,没吃没喝的。多亏孝慈高皇后把烧饼藏在怀里偷偷拿给他吃。因为烧饼还是烫的,结果把孝慈高皇后的皮肤都灼伤了,太祖皇帝问鼎中原后,赞曰母仪天下,可见孝慈高皇后多么的贤良淑德,今日一见孝慈高皇后的后人,自然也是端庄贤惠极了。” 我笑笑, 谁知歆淑女登时怒目道,“我何时说过要饶恕这个奴才了?” 这人素来霸道惯了,现下被我拱到风口浪尖上,怕败坏了这个贤惠之名。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猛地将手里茶杯一撂,“哼”了一声走去了别处。我对这名内监道,“快起来吧,以后做事要当心些。” 嫣姐姐在一旁嗤笑道,“你还不清楚她的为人,珍妹妹天生爱打抱不平。本以为入宫后会收敛些,我瞧着脾气秉性竟是一点没改!” 此时皇帝早已携太后在一阵簇拥下朝我们踏步走来,我们都朝皇帝和太后施礼。皇帝和太后居正中央上座,我们分别位列两侧。待诸人都入席后,皇帝专对我道,“饿了吧,朕这里有湖北呈上来的上等栗子,你来尝尝。” 我随手捡起一颗栗子来,这小东西果真如皇帝所言,颗颗饱满圆润,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是有些分量。只是指甲被镂金护甲套着,多有不便,只能由卿黛帮我剥开一粒,刚含在口中,脸色突然为之一变,“嗯?”了一声道,“怎么是生的?” 我心下一沉,猛的反应过来,“栗子”通“利子”,他的寓意再明显不过了,见被他“算计”,只觉得面颊像殿前燃烧着的蜡芯般灼灼的,胸中憋气,含羞的道,“皇上又在取笑臣妾了。”说着就要吐出来,他急忙喊道,“不能吐,要咽下去,咽下去才能生得。” 听他这样说,我复又细细嚼了嚼口中的栗子,果然有股沙沙的感觉,只是第一次吃生的,心里还有些不适应。沁淑女见我如此盛宠,心里有气,也朝皇帝撒娇道,“皇上怎么只赏珍姐姐,也太偏心了些,嫔妾也想吃一粒,为皇上生的皇嗣。” 王体乾复又把描金盘端到沁淑女面前,沁淑女忙不迭的掰开一粒直接生吞了下去,口中却似有异物感,越嚼越觉得味道不对,侍女荷绦急急道,“小主快吐出来,这颗果实中遭了虫眼了。” 殿里的妃嫔们都笑话死了,静姐姐更是仰在桌面上大笑,肚皮都快涨破了,肚子都要疼死了。沁淑女狠狠的朝着静姐姐一瞪,我将手搭在静姐姐的手背,方止住了她的啼笑声。皇帝怜悯道,“还不给沁婕妤呈上些茶水漱口!” 几句话说的茹淑女脸色一变,忙欠身道,“臣妾有罪,不过给皇上和太后炮制的话梅却是颗颗新鲜无比,嫔妾不敢欺君。” 恰巧此时萱淑女刚从殿外纤腰以微步朝我们走来,我细细一瞧这位宣淑女,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头上倭堕碧玉梨花钗,倒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与歆淑女不同,这位萱淑女倒是娇艳若滴,只是不知为何,虽然脂粉铺面,总是感觉面上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憔悴感。 皇帝半倚在座椅上,散漫的道,“怎么来的如此之慢?” 皇帝将目光从萱淑女的身上收了回来,手持王体乾奉上的一杯碧螺春含在口中,头也不抬的道,“那菜品呢?” 萱淑女急忙命琉星将食盒打开来,将两盘鹅肉各置在太后和皇上席面之上,皇帝登时脸色阴沉,指着盘子里的鹅肉询问道,“这是什么?” 皇帝皱了皱眉,语音犀利极了,“你说什么!” 皇帝离太后较近,还未等琉星将一筷子鹅肉递上前,一掌重重掴在琉星的脸上,随之琉星便重重的摔倒在御前。皇帝如此大动肝火,整个殿堂黯然失色。众姐妹都慌了,琉星哪里顾得上油腻的鹅肉浸污了衣襟,直跪在御前求饶,这一巴掌好似掴在宣淑女脸上一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掴的懵了,慌忙中也忙下跪道,“皇上,不知嫔妾做错了什么?” 满座皆惊,怪不得皇帝动了如此大的火气,殿前静谧极了,唯有殿前的一阵阵的叩首声不绝于耳。萱姐姐一边叩首,一边向皇上和太后求饶道,“嫔妾实在不知啊,而且这食谱是从沁妹妹那里所得,沁妹妹还说在尚膳监圈了一块地,养了一片白鹅。她与嫔妾交厚,说来日就要为太后进献呢,看嫔妾有心,就让与嫔妾了。” 不知是不是紧张了些,手心涔涔生了些汗,潮潮的令人生腻,用手巾擦拭 皇帝先让众妃嫔都入座了,徒留萱姐姐一人在御前叩首,唯有侍女琉星与小主一同跪在殿前啜泣不止,皇帝陡然望了望萱淑女,“朕问你,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皇帝冷眼看向魏玲沁,魏玲沁当即表态道,“嫔妾愿助皇上彻查此事,借此纲正宫闱,也好还嫔妾一个公道。” 今日是皇帝登基后第一次宴请诸妃,也是各妃嫔正式见过皇帝和太后的第一次夜宴,极为隆重,绝不容得半点差错。李庆来早已在殿外恭候多时,听得皇帝宣召,面上早已悻悻,哪里敢耽搁半分,急忙跑入殿前听候。胸口此起彼伏,喉咙干的像要着火般,紧张的回话道,“不知皇上召奴才何事?” 李庆来上前仔细的瞧了瞧席面的美味,原来是两盘鹅肉。随即开口道,“是,三月前有人在尚膳监圈了块地,说是有位小主要为皇上亲自烹饪,奴才们也不敢阻拦。” 皇帝话说的极重,若是稍有不慎,定会被扒皮抽筋,李德庆似被人死死的卡住喉咙,一面“唉唉”的点头允诺,额头上渗出的汗珠不时吧唧吧唧下落,一字一句的吞吐道,“奴才不知,每次来投食的只是宫里的一名公公,奴才从未见过。” 果然李庆来继续缓缓说道,“就是昨日萱小主来提了两只白鹅,不不,奴才嘴拙,是两只福兽,说是今日家宴,时机成了,要进献给皇上和太后。” 皇帝慢慢饮了酒,继续问道,“难道中间没有人去探望过这些福兽,如此费心,怎会安心任其自己发展。” 一句话坐实了萱淑女的罪证,皇帝几乎笃定此事是她所为。眼看着连着一线生机也被掐断了。萱淑女伏地而哭,“皇上,嫔妾冤枉,是有人栽赃嫁祸嫔妾。” 萱姐姐痛泣道,“此事不是嫔妾所为!” 果然皇帝犹见她在狡辩,厉声斥道,“朕倒还没糊涂到会信你的鬼话。” 说完便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怎会留活口,怕是多半已被人毁尸灭迹。 怕是萱淑女也看透了皇帝的心思,方才不顾一切想要讨取的荣耀,如今已渐行渐远,便当下不再言语,唯有叩首乞罪道,“臣妾知错了,还望皇上责罚!” 见已无回旋的余地,可是不能连累父亲掺和进来,萱淑女哀嚎道,“皇上,此事都是嫔妾一手所为,与父亲无关啊。” 王提乾急忙上前用手搀扶住萱淑女,赔礼道,“萱小主,得罪了。” 辽东局势日益紧迫,皇帝近几日偶尔闲暇时候才来陪我说说话,热情倒是不减分毫,只是相聚的时间却大打折扣。如今思念已成了一种习惯,而这种习惯于后宫的妃嫔来讲,是一种常态。我知道这种常态以后会伴我左右,而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便是,习惯这种无他作陪的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