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莱纳夫人瞥见大门口有一张年轻的乡下人的脸,就从客厅开向花园的落地长窗走出来,活泼而优雅,没有丝毫的做作,像她平常远离男人的目光时一样。那乡下人几乎还是个孩子,脸色极苍白,刚刚哭过。他身着雪白的衬衫,臂下挟着一件很干净的紫色平纹格子花呢上衣。 于连猛地转过身,德-莱纳夫人的温情脉脉的目光打动了他,他不那么胆怯了。很快,他惊异于她的美,就把什么都忘了,甚至把他来干什么也忘了。德-莱纳夫人又问了一遍。 德-莱纳夫人愣住了,他们互相望着,离得很近。于连从未见过穿得这么好的人,尤其是一个如此光艳照人的女人,而且还用一种温柔的口吻跟他说话。德-莱纳夫人望着他颊上的大颗泪珠,这年轻的乡下人的脸刚才还那么苍白,现在却变得那么红润。很快,她笑了起来,小姑娘般疯也似地快话,她笑自已,想不出自己有多幸福。怎么,这就是家庭教师,这就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来训斥和鞭打她的孩子们的衣冠不整的肮脏教士! “先生”这个词使于连大为惊讶,他想了片刻。 德-莱纳夫人真是喜出望外,大着胆子问于连:“您不会过分地责骂这些可怜的孩子吧?” “您会对他们很温和,是吗,先生?”她停了-会儿,说话声越来越激动“您答应我吗?” “我们进去吧,先生,”她对他说,神色挺尴尬。从未有一种纯粹是令人愉快的感觉如此深地打动过德-莱纳夫人的心,也从未有一种如此亲切的景象紧接着揪心的恐惧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下好了,她精心照料的这些漂亮孩子不会落入一个肮脏阴郁的教士之手了。刚一进前厅,她回头看了看于连,他正怯生生地跟着呢。于连看见一幢如此漂亮的房子时的惊讶表情,在德-莱纳夫人的眼中又添了一个可爱之处。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她特别觉得一个家庭教师应该穿黑色的衣服。 这句话刺伤了于连的自尊心,一刻钟以来的陶醉顿时烟消云散。 德-莱纳夫人发现于连的表情很凶恶,他早就在距她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她走近他,低声说:“开头的几天,您是不是别用鞭子抽我的孩子,哪怕他们的功课不好?” 德-莱纳夫人对孩子们的担心完全消除了,只是在这个时候,她才注意到于连的不寻常的美。他那近乎女性的容貌和困窘的神态,对一个自己就十分腼腆的女人来说,并不显得可笑-般人认为男性美所必备的那种阳刚之气反倒教她害怕。 “很快就十九岁了。” “这跟我多么地不同啊,”于连想“昨天我父亲还打了我呢。这些有钱人多幸福啊!”德-莱纳夫人已经能够看出这位家庭教师内心中所发生的最细微的变化,她把这种突然的悲伤当成了胆怯,想给他一点儿勇气。 “我家叫我于连-索莱尔,夫人。我生平第一次进入陌生人的家,心里害怕,我需要您的保护,开头几天有好多事情您得多加原谅。我从未进过学校,我太穷了;除了我的表亲外科军医,他是荣誉团成员,和谢朗神甫先生之外,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话。神甫先生可以向您证明我的人品。我的哥哥们经常打我,如果他们跟您说我的坏话,您不要相信,如果我做错了事,请您原谅,夫人,我绝不会有不好的意图。” “夫人,我绝不会打您的孩子,我在天主面前发誓。” 德-莱纳先生听见有人说话,就从工作间里出来,用他在市政厅主持婚礼时的那种既庄严又慈祥的语气对于连说:“我必须在孩子们见到您之前跟您谈一谈。” “本堂神甫先生对我说您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人,这里的 德-莱纳先生对那老头儿很恼火,因为在这笔交易中,那老头儿比他更精明。 “还没有,我的朋友,”她答道,还沉浸在冥想中。 一小时以后,德-莱纳先生带着一身黑的新家庭教师回来了,他看见妻子还坐在老地方。有于连在,德-莱纳夫人感到心里平静了,她端详着他,忘记了害怕。于连可压根儿没想到她,尽管他对命运和人都不信任,此刻他的心情究竟还只是一个孩子的心情,他觉得打从他在教堂里发抖那一刻起,三个钟头以来,他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了。他注意到德-莱纳夫人的冰冷的神情,知道她还在为他竟敢吻她的手而生气。然而,穿上一套与从前如此不同的衣服所产生的自豪感使他忘乎所以,他真想掩饰自己的快乐,却一举一动都露出生硬和狂乱。德-莱纳夫人望着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先生,”于连答道“我穿着这身新衣服感到很不自在;我是个穷乡下人,我从来只穿短上衣;如果您允许,我去自己的房间了。” 德-莱纳夫人心中一动,几乎出于一种她自已肯定不曾意识到的本能,向她的丈夫隐瞒了真情。 “好吧,那我们就打发他走,这不过破费我百把法郎,可维里埃城将习惯于看见德-莱纳先生的孩子有一位家庭教师。如果我让于连仍旧一身工人打扮,这个目的就根本达不到。打发他走的时候,我当然要留下我刚刚在呢绒商那儿做的这套黑衣服。他只能拿走我刚刚在裁缝那儿买的成衣,就是我让他穿的那一套。” “先生们,我来到这里,”他在结束讲话时说“是为了教你们拉丁文。你们当然知道背书是怎么回事。这是圣经,”他说,指给他们看一本三十二开黑面精装的小书“特别是我主耶稣的故事,就是大家称为新约的那部分。我要常常让你们背诵,你们让我来背背看。” “请您随便翻开,”于连继续说“找一段,把第一个字告诉我。我就把这本圣书,我们的行为准则,背下去,直到您让我停止。” “啊,我的天主:这小教士好漂亮,”女厨子高声说道,她是个极虔诚的好姑娘。 德-莱纳先生背了不少所谓贺拉斯的诗。他向孩子们解释谁是贺拉斯,但是孩子们已对于连佩服得要命,对父亲的话没听进几句。他们眼睁睁地望着于连。 “斯坦尼斯拉-克萨维埃先生也该在圣书中指一段,”他对最小的孩子说。 市长先生家里来了个奇才,当晚满城争睹,络绎不绝。于连沉着脸,不冷不热地一一应付过去。他的声名在城中迅速传播,几天之后,德-莱纳先生怕他被抢走,向他提出签订两年的合同。 于连真行,来此不足一个月,连德-莱纳先生本人都敬重他了。本堂神甫已与德-莱纳先生和瓦勒诺先生闹翻,无人再能泄露于连往日对拿破仑的激情,他此后每谈及这个人,深恶痛绝之情都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