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贾琏一身素服, 骑马过街, 带着心腹小厮兴儿等直至孔家门前,孔宅二字挂于其上,笔走龙蛇, 苍劲有力,虽然门可罗雀, 只有一个老苍头和一个小子看门,却尽显风范。 那老苍头立即起身,见贾琏服饰华贵, 模样俊美, 虽难掩轻浮浪荡骄矜之气,却亦一身贵气, 忙笑道:“不知大爷做什么来?” 贾琏方对老苍头笑道:“有劳通告,就说外甥琏儿登门叩首,拜见舅舅。”挑今日登门,也是因贾琏打探清楚了,今日正是孔顺的休沐之日。 他本是知道往年旧事的老人, 见贾琏容貌美秀,极肖姑太太,眼里不觉闪过一丝怀念,请贾琏到门房里坐下,又叫看门的小子沏茶,方捧着拜帖去回禀孔顺。 兴儿悄悄抱怨道:“我们爷是什么身份?亲自登门拜见,还这样拿款儿,就是去王家,王家的老爷也不敢这样怠慢二爷呢!” 兴儿吓得连连磕头认罚,暗叫晦气。 贾琏听声,立即起身,眼里满是期盼,但看到老苍头依旧捧着拜帖时,眼神不觉一暗。 贾琏素知两家断交已久,自己二十年多年来不曾登门一次,也怨不得孔顺恼火拒见,故此也没想过自己能在今日见到孔顺,便亲手接了拜帖,苦笑道:“既是舅舅无空,外甥儿只好明日再来拜见。”将帖子让兴儿仔细收好,叫他们出去。 贾琏一怔,料想必定和自己母亲有关,奈何自己虽以金银酒肉得了些消息,到底不知断交之故,只得道:“我自小到大,无母亲教养,从未听得母舅二字,怨不得舅舅恼我。若不是这回南下,得姑父指点,我还不知道舅舅尚在呢!”说着,不禁落下泪来。 贾琏一步三回头地出去,出了这条街,待见不到孔家宅院了,方上马而归,礼物却留在原处,并没有带回。 孔顺拈髯不语。 又展示贾琏带来的礼物,皆是笔墨书画等物,倒也十分精雅。 提到孔氏,老苍头也禁不住落泪,道:“若姑太太还在,表少爷怎能如此?也不知贾家是怎么教的,二房哥儿倒往正路上教,该袭爵的大房嫡子却成了这样儿,连正院都没住进去过。老爷念在姑太太的份上,也该教教表少爷才是。” 老苍头登时沉默不语。 老苍头忽然惊道:“表少爷今日来,莫不是偷着来的?我见跟的人不多,礼物也不多,尤其现今各家诰命都入朝随祭,想来贾家老太太太太们也都是不在家的。” 老苍头叹道:“也该知道了。这么些年,贾家长幼不分,二房鸠占鹊巢,姑娘哥儿个个得宠,远胜表少爷十倍,虽说表少爷自己不争气,到底也是无人教的缘故,竟成了管家办事的,什么事情都吩咐表少爷去办,夫妻被挤到夹道里小小的院落里,又被娶来的少奶奶弹压多年,哪里是该袭爵的长房长子气魄?二房大爷还住在荣禧堂旁边的大跨院里呢!” 老苍头陪笑道:“还不是老爷放心不下表少爷,虽没来往,也时常叫人打听?只是既然表少爷来了,老爷如何不见?” 老苍头恍然大悟,闻得孔顺并未不管贾琏,心里也暗暗为逝去的姑太太欢喜。 贾琏近日静下心来细想,越发觉得二房在贾母眼里贵若眼珠,贾珠宝玉都是如珠如玉,大房却似有若无,黑油大门隔开正院东院,竟似两家,虽说元春省亲花了大笔家业,但自己父子也因元春封妃沾了极大的光彩,倒也不必说不该出这钱,只是贾政窃居正院却委实不该。 次日,隔了五日,贾琏又带礼登门,再次被拒,贾琏并不泄气,一个月里去了五次。 这日才回来,就见凤姐和平儿唧唧咕咕地说话,随口问道:“说什么呢?” 贾琏眉头一皱,道:“你静养要紧,又管这些做什么?” 贾琏听了,点头道:“正是,得饶人处且饶人,做得太过了,报应好多着呢!” 贾琏也不理他,径自脱靴换衣。 贾琏不大记这些小事,便问道:“哦,你说的是杨都司的夫人?”当初杨都司升官封爵时,老太太也打发二爷亲自去道贺,当时因老太妃欠安,所以不曾筵宴音乐。” 凤姐问道:“这可奇了,谢鲸是定城侯之孙,世袭二等男,兼京营游击,是杨都司的上峰,倒能服杨都司?” 说罢,又道:“既然你和杨都司的夫人交好,东西便多送些。” 话虽如此,低头想了想,琳琅劝谏之言虽然锋利,但确是真心实意为她打算的,心里也着实感激,便笑道:“茯苓霜包一大包送过去,横竖我没了再从府里拿。眼瞅着天也快热了,那玫瑰清露木樨香露还是老太太赏给我的,我没舍得吃,拿两瓶送她。” 凤姐听得十分舒服,又笑叹道:“这时候,早该摘了园子里的鲜果儿送人,偏又被包了园子,闹得下面锱铢必较,孝敬主子们的不过就一点子,我也不好去触三姑娘的霉头。” 凤姐道:“我怕什么?能让我怕的还没出生呢!三姑娘是个争强好胜的,又精明能干,真真是极不错的人,虽然一味拿着我和宝玉做筏子,我倒敬佩她的本事,成全她便是。太太心里也疼她,只是面上淡淡的,都是赵姨娘那个下流上不得高盘的人闹的。” 贾琏偶然也听了一两句,不觉追问。 凤姐诧异道:“怎么你也有空赞她?” 凤姐敛容道:“是太太的意思。” 贾琏笑道:“你和薛大妹妹比什么?你是我大房的长子媳妇,早一日熟惯些也好。她是谁?便是嫁进来也不过是二房次子媳妇,府里有你,上有大嫂子,没有她管家的理儿,怎么还没嫁进来,倒先做了监察御史?是二太太不放心大嫂子和三丫头呢?还是果然看重她?” 李纨和探春管家名正言顺,而且她们料理事务也有十分手段,只是王夫人偏托宝钗各处照应,到底是无心呢,还是有意为之?凤姐暗暗心惊。 凤姐听得满头冷汗,强道:“太太是我亲姑妈,何至于此!” 凤姐听了,不禁道:“你在哪里受了气,来这么一篇子话?” 凤姐正要追根究底,平儿已备好礼物,呈上来给凤姐检视。 平儿答应一声,一色收拾妥当,打发一个老妈妈送去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