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还真别说,自从“皮猴子”曹森来了以后,那两个年龄相仿的半大孩子见天斗嘴,倒是让病床上的唤弟忙得淡忘了一些疼痛,精气神儿也明显比前些日子足了些。
曹森那小子虽然文化课普及地不咋样儿,可是学习按摩还真是挺“带料儿”1的。“拜师”学习推拿还不到十天呢,他就敢明目张胆地“无证上岗”了。
欧阳静静地站在一边,仔细观察着自己首位“大弟子”那时轻时重的推拿手法,见他认穴准,拿捏到位,指端轻拢慢捻,力道不徐不疾、轻重合宜,也不由暗暗赞叹曹森的领会贯通能力!
站在床尾不错眼儿观察指导的欧阳不难发现,曹森学成按摩,刚刚贴身侍候唤弟的时候,唤弟对他的接触也是有些排斥,不过比起当初对自己的恶劣态度可是缓和多了。这种新的认知让他产生了一些颇不舒服的失落感。
虽然唤弟左腕子上仍旧戴着他那年送给她的“蓝绒晶手串”,自己衬衣底下的脖子上也还一直挂着跟唤弟交换来的“平安扣”,只是欧阳依然有种物是人非之叹充盈胸怀:眼前趴在病床上的唤弟真的长大了。如今的她,身上已经很难找出当年和他一起下乡偷瓜、并肩共坐木槿树下读书看相的那个小唤弟的淘气影子了。
记得自己还是半大小子的时候,小小的唤弟随母亲回胶州探亲,就死乞白赖地夹在他们之间到处疯。一堆野孩子凑堆儿,不是上树掏鸟窝、摘野果,就是下湾摸河蚌、钓虾子。每当她叫鱼钩子划破手指或被树枝子拉破点皮儿的时候,就会高声呼疼,喊得震天价响,唯恐有人不知道。为此,伙伴们还一个劲儿地笑话她是只吱哇乱叫的“喊疼鸟”或者“老家雀儿”。
可是自她昏迷多日醒来后,唤弟的言行就给他带来了新奇陌生之感。
一见她的眉头不舒服地紧皱起,唇皮无意识地抖动着,神色凄楚之时,他就会无奈地望着她,关心地问:“一定很疼吧,若是实在忍不住,你就喊出来吧,不要强忍。”
于是,唤弟就把脸埋进枕头里,微不可闻地哼哼几声。可一听到母亲的脚步传来,她就会马上抬起头,脸上的面皮也会极力放松,装出一副悠闲的样子,靠着靠垫微微活动活动上身。
他知道她那样做是不想母亲更加难过。她的母亲蔡晓为了她的不幸已经心力交瘁,唤弟真的担心她的身体,不愿叫母亲伺候着她还要浑身神经绷地紧紧的。
任谁吃了大脚挨了棍子,又导致生命几度垂危,也会怨恨对自己施暴的那个人。因此,当那个佝偻身子的庄稼人扑通一下跪在唤弟床前的时候,欧阳想,他一定会被唤弟当成泄愤的对象。可是当唤弟听了那个疯子的爹几句恳求之后,他竟然不敢置信地听到,唤弟一句重话都没有,立马就原谅了那个差点要了她小命的罪魁祸首。那种肚量和心胸可是自己没有的。唤弟不知道,她对此事轻描淡写的处理方法和行事态度,竟然在欧阳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事后,当欧阳问起唤弟那一刻的想法时,她却勾了勾唇角,不以为然地回答:“其实俺也恨那个疯子的娘,当然更恨那个疯子。可谁叫他是个疯子呢!就算俺不肯放过他娘俩又能怎样?法律不是也会对疯子网开一面嘛!俺这样做当然也有私心,俺不是还提了个条件叫那个疯子的爹去把曹森保出来嘛,若是俺不原谅他家那惹事的娘俩,他能那么痛快地答应吗?”
……
后来,当唤弟不经意间看到自己诊断书上的“截瘫”二字时,欧阳发现,她的脸色登时就煞白了。那几天她很少说话,应该说她也绝望过,也试图封闭过自己,甚至也许想过一死了之。可善良的她一看到在病床边忙碌的母亲,她又无论如何舍不得了,就这样,她咬着牙根拼命挣扎出了心灵的“烂泥沼”。
在她昏迷的时候,欧阳看着唤弟日渐消瘦的小脸,心真的是很疼很疼的。他多少次握住她有时冰凉有时灼热的小手,恨不得以身相替。等到唤弟终于苏醒过来,看到她明明了无生趣,却强装淡然,欧阳就觉得更加心疼。他五指一会叉开,一会又紧紧攥住,闭目思索了老长时间,才睁开眼眸盯着唤弟看。一声不吭地又望了半天,终于垂下浓长的眼睫,遮住他眼底的忧伤,看着身侧奄奄一息的唤弟,低声问她,“如果躺在这儿的是我,要是我就这么轻易地放弃生命走了,你会不会有一点点的难过?”
后来,等她自己想通了,说着“好死不如赖活着”开始配合医生治疗的时候,他才放下那颗提溜了多日的心。
又后来,唤弟努力了多日,终于淅淅沥沥地排出尿来,她看见欧阳偷偷松了一口气,就努力笑了笑,说:“幸亏有个多才多艺的舅舅,所以俺一定会好!”
欧阳深知自己是喜欢唤弟的,可惜的是,在自己无条件陪伴在唤弟身边的那八年里,却是这个冒冒失失的男孩子顶替了他的位子,欢欢喜喜地同小唤弟一起成长起来的。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是他求不来的。
有一天,他刚走到唤弟的病房外,就听屋里的两个孩子在对答。
“也不知道干娘的手好了没有?”这是唤弟的声音。
曹森抱怨道:“你自己还没好呢?就忙着担心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