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大学意味着加重家里的经济负担,意味着他得去考公务员——杜爸爸的原话是,“你要念大学就得考公务员。”他指着杜以泽的鼻尖,面目狰狞,音调拔高了八个度,如果此时有人站在楼下,估计都能清楚听到他的训斥:“公务员没意思?那什么有意思?你个白眼狼,没有吃过苦,没有挨过饿,你懂个屁?我们还能害你不成?” 其实他并不是讨厌公务员,不是讨厌普通的、望得到尽头的人生,他只是很单纯地讨厌这个家庭,所以连带着一齐讨厌这个家庭所趋之若鹜的世界。 杜爸爸扶着桌沿,握皮带的手臂上隆起根根分明的青筋,他半垂着头,斜着眼盯着杜以泽说,“我老了,打不动你了。” 杜以泽离家的那一天,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失望,他妈一边给他装着寥寥无几的行李,一遍偷偷抹眼泪,而他爸直接出门喝酒去了。杜以泽以为他跟他爸的战役可以再持续得更久一点,久到可以让他有契机朝他爸脸上砸上一拳头。 中考后李明宇去了一所附近的普通高中上学,但只呆了一年不到。高一时他碰见一男同学扯女同学肩膀上的胸`罩带子,一个箭步冲上前把人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谁知道他打的是一富三代,结果富二代气势汹汹地杀到校长办公室,说我给你学校交了这么多赞助费,敢情你们就让我儿子鼻青脸肿的,像什么样子?最后校长又赔钱又陪笑,李明宇也滚蛋了。临走前,他将课本一股脑扔进校门口的垃圾桶里,脱下裤子对着学校的大门口露出自己光滑的两片圆腚,还被保安追了三条街。 这是他第一次掉眼泪,以前他被别人叫李小野的时候没哭过,被班主任当着全班的面奚落时没哭过,被城管揪着耳朵喊小杂种的时候也没哭过,可他不是因为被退学而哭,不是因为后悔打了人而哭,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一种找不着落脚点的痛彻心扉。 李奶奶愈发老了,佝偻着背,两只手无措地来回搓动,她低下头关切地去看李明宇,混沌的眼珠在凹陷的眼眶里不安地转了转。李明宇一下站了起来,他已经比他妈高出一个头了,他忍不住扑上前,捶着她的肩膀。他不想怪他妈的,可还是忍不住失声痛哭,眼泪鼻涕一起往下淌。 “你干嘛送我去上学?” 以及那个他想问,却一直都不敢问的问题。 李明宇被退学以后就出去打工了,一路做过各种体力活,搬砖、洗车、运货,但总是因为毛手毛脚,脾气暴躁,干不了多久就被老板踢屁股炒鱿鱼,后来不知不觉地就开始给各路大佬跑腿,认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偶尔路过杜以泽的学校,他还不免在门口感叹一番,但时常因为长得不像好人而被保安怀疑。 哎呀,这小杜就是不一样,做什么都能做得有模有样。李明宇将啤酒罐里的最后一滴橙黄色的液体饮尽,他仰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弯月,长叹一口气,想象着他们下一次见面时的情景,心里不禁冒出一点自卑的情绪。 天才刚蒙蒙亮,阴冷的气流像是能够钻进皮肤的毛孔,直接冻到人骨头里去。小号一响,灰色的宿舍楼里就会涌出一小群一小群穿着统一制服的男女,如同群蚁一般一齐朝操场汇去。杜以泽同其他人一样穿着白短袖黑短裤,随着人流一起加快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