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是谁自求多福,那他可说不好。 顾爸率先笑起来,目光一直放在简安身上,语声和蔼:“小简,有什么事,让你觉得这么好笑?” “我想想哦,我大学毕业其实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今天听您夫人说起来,却觉得现在的小孩和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虽然我觉得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啦,就是学得辛苦,和学得更辛苦,哎,绕来绕去,不都是学习吗?” 简安却是淡笑摇头:“没有,不是因为她,不过听您夫人这么讲,倒感觉我和您女儿完全是两个世纪的人物了,唉,果然还是我老了。”她挤眉弄眼,像是为了自己的年纪哭泣。 “不是,”简安笑着回答顾爸的问题,“我没有想过。虽然爸妈经常说还是小时候好吧,你很想回到小时候吧,”她轻轻摇头,欢快的语气,但是隐藏着坚定,“但我没有那种念头,没有那么想过,我是想到了其他有趣的事。” 但有没有一种可能,不是小孩没有烦恼,只是人人长大以后,那些不好的回忆被谁用一块橡皮擦擦去了,所以大人们也就觉得——啊,小孩子长大以后都会想要回去吧? 那些回忆,美好的回忆,看上去像是一颗美丽柔软的软糖,只有记得的人,铭记的人,像简妈说简安是记仇的人,才会在咬下那颗软糖的时候发现,那软糖里藏着一嘴的玻璃渣——那些玻璃渣会扎进嘴里,扎得他们满嘴血。 “哦?”顾爸看上去还是好性子,像是好奇,“是什么有趣的事?” 江兰芝本是垂眸,听见这话,一下子抬起头。 “没什么,没什么,”顾爸轻轻按着简爸的手,口气不减和蔼,“小孩子嘛,随便说说的。” “简安……”顾遇也轻声唤道,想阻拦,却被顾爸拦下,“没什么,没什么,”他的语气一直很和蔼,“听上去小简原来是对我有意见啊,”他的话里有轻微的惊讶,似乎认为今天这次聚餐里,整场的对话中,最应该指责的对象不是他,而应该是另有其人,“听上去像是小简对我有意见,我我自认作为一个父亲,尽到我应该尽的责任和义务。可是小简好像有不同意见,来,小简,你说说看,我哪里做的不好?还是说……”他带着没说完的深意,眼睛往顾遇那里看——要是简安真抱怨什么,那说不定不是她一个人的想法,怎么会是她一个人的想法呢? 她忽然觉得没意思,没意思极了。 他放下了,他不计较,倒显得她真是多管闲事了。 为什么是她呢? 说完,她站起身,朝旁边的顾时丢下一个眼神,“吃什么吃,人家一家人,和咱有关系吗?” 简安仿若没有听见,拿起自己的东西,挎包,礼物,另一手却被人捉住。一看,是宋远洋。 挣脱桎梏,简安也不理旁人如何看待,转过身就打算走人,临走时还不忘踹一下座椅——很幼稚的出气方式。 顾遇正要起身,已经离开椅子。“砰”地一声重响,惊到了所有人。 “你给我回来——!” “简安……”简妈颤声唤道。 回忆历历在目,就算简爸已经老去,谁都不会忘记,也不会低估那双拳头的威力。他们都是曾经的见证者,亲眼目睹过简爸那双宽大平常慈爱抚摸女儿的手掌是如何打下去的。他们也不会忘记简安过去的哭声。谁都没有忘,简妈没有忘,顾遇亦然。他们都会在不同的时候,无数次地提醒简安,避开和家里,尤其是和简爸的冲突,正是希望她能逃开一顿打。 她害怕吗? 长裙之下的那些肉,肌肉也好,肥肉也好,都在听到那声怒喝以后发起抖来 害怕吗? 在这里,抑或是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害怕了。 同时,那个男人还不忘斥责一声,“你真是把她惯坏了!” 她的指尖摸上脖子上的项链,倒不是因为这串项链这时候能给予她什么勇气——恰恰相反,这串项链什么都不能给她,让她想起的只有厌恶,无止境的厌恶。 简安勾出唇角,发出轻微的笑声。她转过身子,一眼望过去,同时看到两位父亲。 父亲,一位父亲,他可以付出很少的时间、精力参与家庭事务,他大可以忘记小孩的生日、年龄、什么时候从小学毕业、忘记小孩已经大学毕业等等,他可以不了解家庭里的一切,可以不了解家庭成员的喜好,不了解家庭成员的身体状况,他可以对他的家庭不闻不问,但这些都不妨碍他声称自己尽到了父亲的责任——他起码生了他的孩子们呢!也不妨碍他们得到这样的称赞——父爱如山。 父亲们有父亲们的责任。正如母亲的职责是奉献所有照顾小孩,父亲的职责就是挣钱养家,他们总是这么说的,父亲们在家庭中的价值,总是和他们在社会中的价值绑定。 “父亲”的身影在社会中是如此的普遍,于是,社会的规则也好法律也好,也都由他们说了算了,他们大可以声称——尽管是“父亲”们需要母亲,他们需要母亲以血肉之躯,尽管是“母亲”们用身体孕育诞生生命,但这也不妨碍“父亲”们轻视母亲对于生产所做出的贡献,他们会轻蔑地哼着鼻子说“不就是生个孩子嘛?”,他们也可以蔑视由生产带来的一切艰辛,“产后抑郁就是矫情!”他们也可以这样说——他们自己不生,但不妨碍他们站在一旁抄着空空的两手这样说。尽管是“父亲”们需要孩子,他们需要孩子延续他们的血脉,传承他们的姓氏,甚至他们还指望孩子能复刻他们的基因、外貌、性格呐,但这也不妨碍他们不关心孩子,也不妨碍他们对孩子的哭泣声不闻不问,同时,这也不妨碍一个“父亲”声称他尽到了父亲的责任——他给了钱啦,难道这还不够吗?养孩子是“母亲”的责任(但一个父亲就算不给钱他依然可以这么振振有词)。他们有着如此之多的理由,借口轻视“母亲”的劳动,他们完全可以振振有词,他们完全可以——因为这个社会遵循的一些隐形的古老价值观都是由过去的“父亲”们建立创造,并经由他们的手一代代传下来,交到现在的“父亲”手上,于是,他们完全可以宣称,只要他们想,只要他们是“父亲”,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可以在任何时间地点向他人展现他作为父亲的权力——他是这个家的“主人”。 父爱是如此的深沉,父亲对整个社会做出的贡献是如此之巨大—— 所以,让我们感谢父亲们吧!这个社会离开了父亲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