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亲和那位有那么一点点秃头(出于礼貌,她知道那个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只肯说那是一点点)的叔叔出现,顾柔兰更加紧张,这意味着她表演的时间就要开始。 一边的沙发上已经坐了两位父亲,宋远洋并拢腿,坐在简爸旁边,姿势端正。顾爸已经让江兰芝坐在他的身边,今天她是主角,顾爸丝毫不掩饰对她的喜爱和满意。白婷和简妈、简安坐在一块,端着恰到好处的笑,眼神中掠过一丝没有人察觉的阴影。 她小心翼翼,紧绷神经,生怕自己看错一个音符,按错一个琴键。她要弹钢琴,又要注意大人那边的动静。他们已经在谈话,总是如此。她的目光飞快掠过在那边谈笑风生的大人,他们的面目开始变得很模糊,她只知道他们在聊天,时不时能听到他们的笑声,在她的琴声中…… 那双眼睛是棕色的,正专注地盯着她。 顾时没有过去和男人们聚堆,他去找简安,和她聊天,闲闲倚在她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双手抄在口袋里,带着温和的笑意,眼里有鼓励,视线投向他的小妹妹。 好奇心占了上风,她偷偷抬起眼皮,想解开心里的谜团,接着—— 噗嗤…… 十指在那一刻停在琴键上,她知道自己犯了错,不敢再弹下去。但是她的反应也很快,马上重新回到演奏中去。 完了。 她本意是想逗逗顾柔兰。她太紧张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希望能让她放松,所以做了个鬼脸,没想到出了岔子。 白婷唇角挂着优雅恬淡的笑,从外表上看,正是一位养尊处优的贵妇。她同简妈讲起大牌当季的新品,一连串高昂的数字引得简妈咋舌,白婷越发满意地笑了。 这个老妇人,白婷觉得她可以称得上老了,看,她的发鬓间,白发被主人有意埋没在一片黑发之间。可白发非要同主人对着干,寻着机会,就要从黑发中微微露出它的行迹,让别人知道它的存在,不管主人用什么办法掩盖它,但它确实存在。 这个女人拥有美貌,可是却不懂得怎么运用,嫁了个拿着死工资没有上进心的男人。那个男人在白婷眼中无疑是废物一样的。那个老女人估计年轻那会儿没什么头脑,被那男的哄得晕头转向,以为自己嫁给了爱情——爱情!那真是最不切实际的东西了。它带给那个女人什么呀?一时的感动吗?她一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没有计较那个男人的诸多条件,而是在爱情的诱哄下几乎是连同下半生都一起交给那个男人。然后那爱情给她带来了什么呢?无非是经济拮据,柴米油盐酱醋茶围着转的琐碎生活,然后这一个蠢钝的女人和废物的男人给社会创造了什么价值呢? 只要一看到这一家人,或是她丈夫其他什么处在下层阶级的朋友,她就会想起过去她家居住的老破小居民楼,那里又脏又臭,泛着让人作呕的污浊气息,连新鲜的空气都被穷人的穷酸气污染。许多人说什么环保,说什么地球污染严重,要她说,想要保证空气的干净呀,首先就得消灭这些没有什么特别能力,只会靠着下崽子一代又一代延续他们那低等劣质的基因,和所谓的姓氏(好像他们的姓氏值几个钱似的)的这些穷人才对! 白婷也需要那个她看不起的老女人,从那个老女人羡慕的口气,和小心掩饰的嫉妒里,她可以感受到一种优越感。正是凭借孜孜不倦的努力,和不断地提升自我价值,她才能走到今天的位置,才能享受优越的生活。她可以不必再为了一点点工资奔走担心上班迟到会扣薪水,不用看老板的脸色被老板压榨健康,不用和那些普通人物挤公交挤地铁呼吸那些散发恶臭的汗臭味;她也不必担心生病没钱看病住院,也不用为她的小孩操心食品健康,更不用担心她的孩子上不起学接受不了良好的教育,她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她都一定会让他们接受最好的教育。而那个老女人的羡慕嫉妒,还有她那不宽裕的生活,显然都是为了衬托如今的白婷有多成功而存在的。 都不能。 不会,说不定还觉得泡面更碍眼呢。 可那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不过是给他一口吃罢了。说不定他们还是贪图能从他身上得到钱财呢。不是吗?她知道在顾遇去留学以前,她丈夫总是 穷人没有真心,这是白婷在过去的生活中得出的总结。穷人没有真心,谈感情不过是个浪费时间,她是个务实的女人,不会理睬对她来说没有好处的人。可这个家到现在为止,还不是她能说了算的。 任谁都能第一眼看出来这是个好家庭出来的女人。她说话一贯是声线柔和,语调轻缓,绝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也不会有人相信那双如玫瑰娇嫩红润的嘴唇里会吐出什么污言秽语。她一看就知道她们家在她身上没少花费功夫教育她,可她也看不起那种教育。 她是绝对不会把她的女儿养成那个样子的,她的女儿不会是那种经不得大风大浪的软弱女人,她也不会让她的女儿长成像简妈那样空有美貌没有头脑的愚蠢女人。 她将企业看成是一家的私有财产,便认定顾遇是没什么志向也没什么出息,不论他在那家公司坐到多高的位置,多么得器重,那也不过是为人家家里打工罢了。她瞧不起顾遇,也瞧不起顾时。顾家的这个二儿子更是谈不上什么出息的,他居然去读了什么新闻系! 现在他可以任性,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那是因为他有任性的资本,是因为他老子有钱,而他可以不必为生计发愁罢了。只是因为他老子有钱,他就觉得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不去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责任,他们都享受了家里庞大财富带来的好处,怎么可以不帮助家里延续这样庞大的财富呢? 这就是家人的意义和作用。 那个野丫头……她怎么敢? 她最近打算让女儿上那位钢琴家的演奏会,特地安排了女儿当着其他的人表演,就是为了让女儿能练得不那么怕生。可那个简家的女儿居然敢打搅她的女儿,要是兰兰因为她有了心理阴影,她真是死一万遍都不够。 她和她见了许多次面了,可她从来没见过那个女人对着她露出什么羡慕的神情。她凭什么不羡慕?她一个没有什么财产的穷酸女人,怎么可以不和她那个穷鬼老妈一样,嫉妒她的美丽和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她是待在山脚下的人,应该对着山巅上的人物顶礼膜拜,她怎么可以不眼红她的成功? 现在,那个贱人居然还敢来欺负她的女儿……谁给她的胆子?难道是顾遇吗?看到待在简安身边的顾时,她又开始疑心是那个惯会在人前装开朗少年的顾时。 曾经的白婷以为,人要有许多许多钱才能获得安全感。现在的她打理着不小的资产,有了许多钱,可她没有得到安全感,一丝都没有,她将之归结为她得到的钱还不够多,地位还不够稳固的缘故。 她狐疑不定的眼神在顾遇和顾时中间来回扫视,是了,那对兄弟和那个没教养的小赤佬关系向来很好。他们一定是在谋划着什么,一定是……但是弟弟还不用担心,现在还不必担心她,现在最有可能威胁到她位置也最有可能在暗中想要对付她的是…… 猜疑的阴云越来越深,她也越发相信自己的推断。 她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完了,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