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是不同的，他们所说的语言也是不同的。 当她说，那是她的娃娃，她是在说——那是我的朋友。 “简安！简安！”顾遇在大人组成的围墙外面焦急地喊道。他想跑进去拉住简安，想告诉她，不要和大人对着干，大人们要的很简单，不过就是要孩子懂事听话。这就是他学会的生存法则，属于孩子的生存法则，大人们所要求的很简单，都不难办到。 但他进不去，只能望着高高的大人们。 简爸转头呵斥：“你看看，平常她要什么就给什么，都把她惯坏了！” 简安跌落在冰凉的瓷砖上，右侧的脸已经红肿，她捂着脸，望着她的父亲，那两条眼熟的浓眉透着一股无上的威严。 简爸看到简安的眼神，那眼神里在诉说她的不服气，简直是在挑战他的权威，他再度扬起手掌。 她没有动。右脸传来一阵阵的疼痛，那疼痛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生生在她的世界里撕出一条裂缝。 “好了好了，”小姨夫在一旁打圆场，“这本就是我们婧婧的不对……” 简爸不理简安，弯下腰，温柔地安慰着简安的表妹，“婧婧，喜欢那个娃娃是不是？那就带回去吧。” “这怎么好意思？婧婧，快把那个娃娃还回去。”小姨催道。 小姨和小姨夫欣慰地笑了。简爸和颜悦色地说：“没事，这是姨父买的，算姨父的，你要是喜欢就……” 简妈脸色一变，喊道：“简安……！” 简安扬起那个娃娃，朝着地砖狠狠一扔—— 简妈也是难以置信，没有想到女儿会做这样的事。 在场的大人看到她的眼神，皆是一震。 简安脸颊因为愤怒涨得通红，那双遗传自简爸的粗眉里盘患着一股戾气，尤其她的那双眼睛里含着的，是暴戾，是怨恨。 “妈的……”简爸咒骂着，顾不得外人还在场，准备将简安抓过来，好好地教训一顿。 “还敢顶嘴！”简爸吼道。 简妈见状，想去捉简安，简安也是飞快甩开简妈的手。她一头冲出去，还冲撞到两个大人。所有人都当她疯了，她也不管，只一门心思往外跑。 她长吸一口气，丢下一句话：“我恨你们！！” 当她说“讨厌你们”，当她说“恨你们”，那些字眼在大人眼里都当不得真，他们以为那不过是小孩子的戏言，过后就会被孩子们遗忘，但当她说出那些字眼，她的讨厌和恨意都是真实的。 简安不等简爸简妈来捉，大力甩上门，身后传来一声简安，那是和大人不一样，带着稚气的声音，但她没有理睬。她一头冲进了电梯，盯着大门的动静，飞快按着电梯里的关门键。当电梯门合上，她独自待在电梯里，简安松了口气。 “叔叔阿姨……”顾遇从地上起来，揉了揉屁股。刚才简安不管不顾地往外冲，连他也被撞倒了，可是简安来不及顾上他。 简爸还冷笑着说：“我看她能跑到哪里去！” 简安跑了出去，简爸简妈没心思理她的无理取闹，和小姨小姨夫一起急忙去哄哭泣的孩子。顾遇看他们一门心思放在表妹身上，于是转过身，跑到简家的门口，悄悄打开了门。 “简安……” “简安……” 身后的声音不断唤着她的名字。她不耐烦地转过身，叉着腰，一脸凶悍：“你干嘛呀？！”说着，还抽了抽鼻子。 “我不回去！”她郑重其事地宣布自己的计划，“我要离家出走！我再也不回去了！让爸爸妈妈后悔去吧！” 顾遇叹口气，说：“简安，你要去哪里？” 他望着她，带着一种艳羡，也带着一种一般小孩所没有的冷静。 “然后？” “然后，你的爷爷奶奶还是会把你送回来的。”他叹息着，道出了残酷的现实。着他，眼睛红红的，眼泪不断从那里落下。顾遇希望她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他，好似他从她那里夺走了什么，明明…… “顾遇……”她的嗓音在颤抖，“我讨厌你……” 那些恨意溶化在她的泪水里。 他的眼中流露不忍，嫩小的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肩膀，她没有躲开。顾遇长叹一声，轻轻抱住她的肩膀，拍打她的后背，像是从前他哭泣时母亲安慰他那样。 他轻声说：“简安，我们回去吧。” “顾遇，”他听见她抽噎着说，“你……你去和叔叔说，你想学钢琴，好不好？” 拍打她后背的手停下了，停了许久，停到他自己都觉得那手变得僵硬。 “你去啊……！”她带着哭腔，抓着他的衣襟，努力推着他，“你去啊……！！” “简安……” 她一直在哭。他想安慰她，想叫她不要再哭，但她一直在哭。她在哭，好像是在为自己哭，又好像不止是为自己哭…… 他们得不到，也保护不了。 那就是他们的命运，属于孩子的命运，那命运不是被他们握在手心，他们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 哭声渐渐变小了，简安哭够了，擦了擦眼泪，还擦了擦鼻子，那眼睛还是通红的。 她望了望周围，看，她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好久，可原来她走的路，不过是走出自己家的小区，走到了小区门前的马路，来到另一条道路上。 她对上顾遇的眼睛，那里涌动着平静的悲伤。 天空真的好广啊，天地是如此的辽阔，可她竟生出惶惶无依的感觉。 天地之大，可她也不知道去哪里。 他们的翅膀尚且稚嫩，还飞不起来， 顾遇笑起来，挠挠头，“为什么和我道歉？” 她也说不清，只知道那时候心底蹿升出一股力量，想要摧毁的力量。她只知道自己心里不痛快，便想要砸碎什么，仿佛真的砸碎什么，她才能得到痛快。 她没有抬头，声音娇脆：“那你一直不和我说话！” 她抽动鼻子，抬起头，看到顾遇那张脸，刚想笑出来，却忽然又一阵感伤。 她摔碎了。 就好像她推倒顾遇时候那样，她扔掉娃娃的时候也没那么多，只知道有什么难受的情绪堵在胸口，而她非要将那股难受的情绪发泄出来才好。 他像是能感受到她的痛苦，手指抚过她的发顶，温柔地说：“简安，有些人，有些事，摔碎了就……所以……” 所以要好好珍惜。 那天，他们还是回家了。他牵着她的手，两个人结伴走过马路，抵达小区门口，简安想起威严的简爸，还有他的巴掌，想起她跑出去以后听到表妹响亮的哭声，想起那个娃娃，她知道自己这一顿打是逃不掉的。她瑟缩一下，拽住顾遇的手，顾遇停下来，看到她的神情，以为她是害怕，想起简爸的拳头，他心里也发怵，但还是抓住简安的手不松开。 简安心中仍旧留存着畏惧，那是简爸长久以来靠着最直接粗暴的暴力建立起来的威严，是孩子打心底里的恐惧。 “他要打，就打吧！” 顾遇没明白过来，“啊？” “啊这……”顾遇擦了擦汗，“叔叔他……他也是为你好……” “因为……”顾遇也陷入思考里，“他们觉得这样孩子就能听话？” 顾遇头疼地叹气，他衷心劝说道：“简安，不要老是和叔叔阿姨对着干，他们打你，你也会疼，对不对？” “呃……” “简，简安……”他结巴起来，不明白为什么事态朝着一种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方向奔去。他还想再劝一劝，仿佛要是他再不劝着些，简安就会走上某种歧途上去。 她说着，转过头去，看着顾遇，“你也不要。” “你也不要学你爸，”简安追加了一句，想起前几天的事，那个小女孩宣布道，“我现在 “呃……”顾遇小心翼翼地提醒她，“他是我的爸爸……” 小小的简安此刻满脑子都是自己的偏见念头。 “呃……”顾遇觑着简安的神色，小心地说，“可是……你讨厌的这些人，他们是我们的爸爸妈妈……” “嗯……”小小的简安神情严肃，仿佛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她好像找到了一个答案，举起小拇指，举在顾遇的眼前。 他看着眼前，细短的小拇指在他面前摇晃。 “如果我们都要长大的话……” “因为如果我们以后成为讨厌的大人的话，”她仰望天空，带着对未来的憧憬，“那么想想我们不是太可怜了吗？” 不要成为讨厌的大人，不要重复那些令他们心伤的悲剧，不然的话…… 他望着那张稚嫩的脸，望了一会儿，随后，他也坚定地点了点头，庄重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和她的绕在一起。 那个小女孩带着极其认真的神情叮嘱道。 她不止一次地问那个小女孩，为什么是这一天？ 如果她早一点，再早一点…… 那么，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她呷了一口红茶，扮演着文静淑女的角色，忍受着白婷的炫耀。 门口响起声音，是顾简两位父亲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陪着妹妹的顾遇离开了钢琴，迎了上去。江兰芝也陪伴在旁，顾爸和简爸看见他们走到一起，两张带着风霜痕迹的老脸露出欣慰的神色，像是一起欣赏他们的作品。 在美人面前，阳光好象都会变得格外不同。 但她不必提醒她，她知道，这一天对顾遇来说很要紧，她不会做什么。今天这一天，她都只是个配角而已。 她不想要他不高兴。 顾遇陪伴在父亲们身边，唇边漾着浅浅笑意，言行举止一派得体，收获父亲们的称赞。阳光一直照在他的身上，仿佛某种谕示，他的前途，他的未来，都将是一片光明，不会有一丝丝的阴影。 他们都长大了，但至少……他们中间，有一个人长得没有那么讨人厌吧？ 父亲们带着顾遇，还有江兰芝往会客厅里面走，在他们走过简安以前，在顾遇的目光自然地瞥过简安以前，她低下了头，垂下了眼睫。 她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