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安是乘坐地铁去的。 她叹口气，真是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抵达高中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太阳光一点也没变和善，照旧火辣辣地摧残每个人的头顶。汗水顺着眉峰落下，模糊在简安眼前，她眨了眨眼，眼睛传来一阵刺痛。 直到现在简安都觉得不可思议，不过不如说她年纪越大越觉得当初她的分数能碾过这所高中的分数线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现在她已经彻底成为“躺平派”了。 那家奶茶店位于道路的转角旁，高中的斜对面。走进奶茶店，一位中年妇女站在柜台后面，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简安看着记忆中的店主，那话脱口而出。 “欢迎光临。”店主抬头，笑着迎接简安，“你以前在这里念书吗？” 店主没有认出她，简安一开始有些失落，随后立刻骂了自己一句神经病，店主每天要接待不同的学生，这么多年过去，学生来来去去，都已经长大成人，她自己也和穿校服那会儿不一样，店主认不出她，也是正常的。 店主来了兴致，“那是故地重游？” “哈哈，”店主笑道，“以前想过关店，搬到别的地方去。不过现在竞争太大了，哎，这里好歹有学生，稳定的客户。” “不用了。普通的珍珠奶茶就好了。” 店主很热情，不过简安坚持，两人争执间，一男一女踏入奶茶店，打断了她们。 还是学生的时候，简安就觉得她们的母校在校服方面的审美很有品位。虽然那时候校服的款式万变不离其宗，简安就读的高中校服款式也和全国各处高中没什么区别，不是那时候很多学生会羡慕的，流行日韩剧中的西服短裙款式。校服的外套，校服的裤子，男生女生没有多大的区别，只除了夏季时女生会多发一条夏裙，要不要穿，也由女生自己选择。虽然校服是普通款式，但学校请来的设计师在配色方面做了巧妙设计，黑白相间，和谐搭配，配色大方典雅，被其他学校吐糟土气的校服在简安的高中还挺受学生们的欢迎。 两个人手握着手，明显是一对情侣。简安和店主就奶茶钱的事推来推去，见有学生进来，她退后一步，让她们先点单。 等他们离开，简安才说道：“现在已经这么开放了？” 简安指了指已经走远的背影，“他们不担心被老师捉住？” 简安当年页是其中一员，而简爸简妈至今不了解她谈过多少次恋爱，想到这件事，怎么她心里有种自豪感油然而生呢？ 作为曾经在雨中行走的人不应该去掀翻别人打着的伞，但简安还是忍不住愤愤不平。 “大概是发现怎么管都管不住，”店主说，简安噗嗤一声，赞同地笑起来，“与其堵，不如疏，也有老师家长担心强行拆散反而会影响学习，所以干脆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回忆历历在目，她不止一次听到过有同学早恋被发现的传闻。记得有一个女生，和男朋友偷偷躲在校园某处角落约会，被教导主任抓了个现行，教导主任通知给家长，女生的妈妈在放学时来带走女儿。那是个水灵灵的女孩子，长相清秀，可是那天，简安和朋友看着那个女生被母亲抓着长发，那母亲一口一个“婊子”，骂女儿不知道好好学习，净想着“勾引男人”。 但那天，简安看到那个女生流着眼泪的脸上还是留着坚决，就知道羞辱性的言辞是没有办法叫她回头的。店主双手搁在柜台上，跟着简安也发出感慨：“就是啊，过去也会看到很多那样的例子。” 店主没有听清，问道：“嗯？” 那些孩子，那些被父母怒骂，痛斥，好像谈个恋爱就是多么了得的罪过，抑或是做下其他的，被父母老师认为是大罪过的错误而遭到沉重责备的孩子们，他们去哪里了呢？ 简安看向店主，目光隐隐锐利，“你怎么知道？” “学会体谅，就可以原谅了吗？”简安的目光一下子犀利起来。 简安哼笑，忍不住加重讥讽的语气：“因为是家人，所以不论怎么伤害都没有关系，是吧？” 意识到自己忽然变得咄咄逼人，简安骤然泄了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抱歉。”她不好意思地为自己的失态道歉。 “要是只记着以前的事，很难走下去的。”听出店主有劝说的口气，简安知道店主可能误以为自己曾经也是早恋被抓住的一员，她牵起唇角，没有说明。 “是啊。”她低低附和。 他们与她有什么关系呢？那个被母亲扯着头发的女孩子，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候，她又免不了有几分得意，果然人还是需要学会存钱，还得学会分类存钱，想办法在各处地方塞点钱比较好。 “人总要学会懂事。我以前叛逆期的时候，哎呀，我爸妈天天打我骂我，我还天天咒我爸妈赶紧死呢。后来生了孩子，自己当了父母，就知道为人父母的艰辛。”说到这，她放下手中的杯子，拿起柜台上的手机，点了两下，放在柜台上，推到简安面前，然后赶紧继续做起奶茶，一边兴奋地问简安，“可爱吧？” 简安不太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面对陌生人的热情，还有那些性格自来熟的人，她和他们说话会变得局促，不知应该如何应对。她也没有办法理解那些成为母亲的人说起孩子时候的热情，她们好像能从抚养孩子中获取巨大的快乐，可简安没办法理解，她们在她面前提到孩子时，简安也会变得不知所措，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也生怕会说错话，惹得对方不快。 “社交”似乎是一项可以学习的技能。人无可避免地必须和不同的人打交道，简安也只能逼着自己成为一个机器，观察着周围人和人之间打交道的措辞，她会默默记下这些措辞，在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 对方也不是什么恶人，只是沉浸在抚养小孩的幸福中。她来这里也不是为了给对方找不痛快，简短的语句，就能引得对方幸福地微笑。就这样吧，简安继续僵硬地微笑，搜肠刮肚，想着还能用那些词能把她应付过去。 真是虚伪的大人。 店主做好了奶茶，用吸管戳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抱歉，我做了妈妈以后，就有这个坏习惯，总是忍不住和别人说起自己的小孩。” 可对方灿烂地笑着，浑身上下洋溢着母性的光辉。简安咽下珍珠，笑着说：“你会和别人说起自己的孩子，是因为很爱他吧。” 简安笑了笑，没有接话。奶茶沿着吸管上升，她靠在柜台的边缘，打量着奶茶店。店主柜台的对面，墙壁挂着悬挂式木桌。桌子的上方，墙壁上密密麻麻贴着便利贴，上面写着许许多多的心愿。木桌的表面，摆放着好几本笔记本。那些笔记本都摊开放在桌上。简安看见其中一本，眼熟的封面。封面是粉色的，上面还印着花枝交缠的图案。 “嗯？”店主顺着简安的目光看去，怀念地笑起来，“以前有一次打算扔掉的，太多了，而且在那边本子上写心愿的人都已经毕业了，也不会再回来了，留着它们有什么意义呢？” 简安晃动奶茶杯，随意地笑着说：“是么？” 她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看到上面学生的抱怨，有人抱怨食堂好难吃，“要吃死人啦！”；也有人写到学习上遇到的困难；也有人在上面写到家里面临的困难；还有人写着对来年的期许……那些都是曾经学生们经历的当下，她一页一页地翻过去，看到有的在吐糟科目老师，那个老师也曾经给简安他们上课，教学之严格，被不少学生在背后“讨伐”，还有人起了外号，简安看到这个眼熟的名字，和上面的吐糟内容，一边惊奇后来的学生起的外号越来越毒，一边乐不可支，笑个不停。 那一页上面没有别的文字，只有两个英文字母。 那是用黑色中性笔写的。写下这两个字母的人，用黑色中性笔画出大大的“g”和“j”，这两个字母各占了这一页的两 店主笑着看那两个字母，“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母有什么含义？” “嘿嘿嘿。”少女视线落在自己的杰作上贼笑，得意地摇晃手中的中性笔，“我和他的姓氏缩写。” 少女得意地笑着，就是不回答。闺蜜在那边猜着，“g姓，我们班的……郭？关？高？” “那就是别班的？”闺蜜眼睛发亮，“谁啊谁啊？快告诉我啊！” 少女骄傲地抬头，“到时候你就会见到我的男朋友啦！” 少女奇怪地看着她，“怎么？不可以吗？” 她们那个时候，女生告白仿佛是一件值得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个女孩子告白，似乎得用上毕生所有的勇气。闺蜜不喜欢女生主动表白，那样会使得一个女生看上去很廉价。 闺蜜连连摇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反正，”她坚定地为他说话，“我就是知道！” 看少女态度很坚决，闺蜜摇了摇头，无奈道：“好吧，你要表白就表白吧。” 少女有些得意洋洋地抚摸着那两个字母，“表白是我主动的，当然得要他留下什么证明，证明他喜欢我啊。” “哇——！”闺蜜抱着双臂，假装打了个哆嗦，“好肉麻！你怎么会这么肉麻啊啊啊啊！” “呀！”少女作势要打闺蜜，“你好讨厌啊啊啊啊啊！！！” 街道的对面，站着一个成熟的女人，冷眼看着她们打闹。 她看着那个女孩对着即将到来的圣诞节充满期待，冷漠地想，她真是太…… 真是个蠢货。 “可能是什么蠢货，”她冷酷无情地评价道，“写这两个字的人，可能是想故意捣蛋，才在这里随便乱写乱画吧。” “可能ta也没想让别人知道，只是留下自己的秘密罢了。” 先前她说店主的孩子可爱，是出于应付的目的，没有多少真情实意。可现在店主却维护着，那个她已经不记得的女孩，那不过是个陌生人，可她还是在用言语维护她。 可能这世上谁都比她宽容。 店主还打算闲聊，但生意在这时候上门。有一群学生走进奶茶店，她们热络地和店主打招呼，抱怨起最近的学习生活。店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店主也忙碌起来，准备制作学生们要的奶茶。 她像一个正在偷窃的小偷，眼睛紧紧盯着店主的身影，紧张地抓着那一页的纸张，用力地一撕…… 走出奶茶店，她轻松地呼出一口气。 走过垃圾桶，她随手一抬，那纸团扔出去了，在空中掷出了一道决绝的抛物线，落进了垃圾桶里。 旁边的行道树掉落了几片叶子，简安抬起头，看着绿色的叶子从身边飘落。走之前，她望向校门。晚霞余晖，学校招牌上的烫金大字看上去也终于有些黯淡。学校变了，和从前不同。周围的小店再怎么保存着过去的影子，可终究也还是在老去，在发生变化，也和过去不一样了。简安也变了，所有人都会变的。不论人们再怎么怀念曾经青葱的岁月，再怎么留恋过去纯真率真的自己，回忆中的那段旧时光可能抹上了甜蜜的糖色，看上去和后面的经历比起来，是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然而如果真的记起过去所有的回忆，可能在甜蜜滋味的背后，也有着宁可放在心底腐烂的秘密。 她也不可能回去，也不打算回去。 她想让自己走得轻松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