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安和靳夏不是好朋友,会去探望靳夏也不过是出于礼节,毕竟四年的大学室友,毕业以后又在同一座城市,没有明知道对方生病,不去探视的道理。 开门的靳夏以一种警惕的目光打量简安,好像简安是她的敌人。简安进去以后,靳夏的儿子哭了起来,靳夏急忙跑进儿童围栏里,一屁股坐在儿子面前。她发现儿子需要换尿不湿,随手拿过放在旁边地上的一袋子尿不湿,对着口子拉了好几下,可怎么也撕不开。那边,她的儿子扯开嗓子,哭得好大声。 “别哭了!我求求你,别哭了好不好!” 既然没有能力,没有准备,为什么敢迎接一个新的生命? 这话从何说起呢?简安抱着水果篮,说话竟然结巴起来:“我……我……” 简安虽然有一刻对靳夏不满,可是绝对没有嘲弄之心,只好为自己辩解:“不是,我没有……” 也不知道“他们”是谁,靳夏的高分贝吼声给简安带去压力,她吓得退后一步。 “罗薇也是这样!妈妈和她一样!怪我那么早那么年轻就生了小孩!她们都觉得我往后只能围绕着孩子,人生就那么完了!” “沉威那个王八蛋,”沉威是靳夏的老公,提到丈夫,靳夏的表情更是扭曲,她愤愤道,“嘴上说工作工作,实际鬼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他倒好,借口有工作,成天没人影,孩子有事的时候不见他,回到家就陪孩子玩一玩,可在爸妈的眼里,他倒成了个尽职尽责的好爸爸!” “真是不公平!”靳夏愤怒地说,“他只消消出点力,只要做到五分,他就是好爸爸,好男人!可我呢?!我就是超人,得做到十分,甚至十分以上,才能叫他们满意!可我要是做不到呢?哈哈,我就是个失败的母亲!” “可我也想问,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个样子?!” 伴随着靳夏一声声的嘶喊,简安这才注意到,整个家里只有靳夏一个人,这家里的成员,除了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其他人都如同消失了一般。 大学时候,靳夏和她老公也是人人艳羡的情侣,他们的爱情自大学开始,到毕业结了婚,一手毕业证,一手结婚证,人皆传为佳话,仿佛都默认踏入婚姻是爱情的最终,也是最美好的结局。 生活遍地是鸡毛。 “你儿子要怎么哄啊?” 简安头疼地不知道该怎么应付,靳夏却像是脑袋宕机,看着简安发愣。 靳夏依旧瞪大眼睛,看着简安,没能及时反应。 简安本能地闭上眼,尿液从她脸上滴落,鼻尖传来了一股她不想闻到的味道。 她看着狼狈的简安,喉咙冒出了古怪的“噗嗤”声。 “他完蛋了我和你说!!” 靳夏终于忍不住大声笑出来,带着眼角残留的泪珠,找到身边的纸巾,爬到简安的身边,口中说着“抱歉抱歉”,然后拿着纸巾,帮简安擦去脸上的水渍。 “对不起,”简安轻声说,真诚地道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你才好。” 可她听见了靳夏的嘶喊,当她听见,她才明白,也许当时的靳夏,最不需要的,便是来自旁人清醒的“审判”。 简安想不到别的办法提供帮助,只能用拥抱取代了她本来想说出口的质问。 靳夏不能自抑,抓着简安外套的后背,大声地哭着。那个孩子坐在简安的双腿间,屁股凉飕飕的,他瘪着嘴,委屈地看着他的妈妈和陌生的女人。两个女人抱在一起,谁都没有理理睬光着屁股的他,孩子很无助,于是又哇哇大哭起来。 靳夏哭够了,这才想起自己的儿子还需要照顾,抽噎着抬起身,扔了手中的纸巾,又拿了新的,帮儿子擦干净屁股,换上了干净的尿不湿。 靳夏说道,怀孕期间,家人都看紧她的肚子,生怕她磕着碰着,影响孩子;生产后,所有人又一股脑地围在孩子身边,他们关心孩子的喜怒哀乐,生怕孩子出现意外。这是自然的,因为孩子是弱小的生物,经不起风浪,需要好好保护。而母亲……靳夏说,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件工具,生完孩子,便被扔在一边,孤零零的,无人问津,无人关心。 在那些生活的小事里,每个人,靳夏的父母,靳夏老公的父母,靳夏的老公,靳夏周围的所有人,他们各自站在各自的角度,一个个振振有词,个个都有自己的大道理,即使靳夏努力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也没有人愿意聆听。 莫说靳夏,简安就算是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如果换做是她,她也会在那些小事的折磨中疯掉的。 换上干净的尿不湿,那个小屁孩安静了一阵。简安陪着靳夏坐在沙发上,一直抱着她,没有松开手。靳夏待在简安的怀里,说着自己的委屈。她说了一会儿,孩子又哭了起来,靳夏的眼眶立时红了,指着孩子再度濒临崩溃:“他怎么又哭了……” 她忽然间明白,为什么父母都更喜欢听话的孩子。 想来当初简妈照顾她一定不轻松,因为她从来就不是叫人省心的孩子。这样想着,她忽地想起了顾遇,想起小时候大人们都称赞他懂事。 但这样的念头是不合时宜的,简安也明白,于是压下了心中的猜想。 靳夏露出半边的乳房,抱着孩子喂起了奶。她露出了乳房,简安陪着她,坐在她的身边,清晰看到了靳夏乳上的伤痕,那是孩子留下的。喂奶时,靳夏不时皱眉,疼得直抽凉气。 简安皱眉看着喂奶的靳夏,问:“怎么不喂奶粉?” “大家都这样。”靳夏补上一句。 凭心而论,她对这个孩子除了一开始的同情,再没有别的多余的感情。她亲眼看着那个孩子把她的同学折磨成什么样子——简安的记忆里,靳夏还是那个和好友并肩走在校园快乐地说话,抑或是依偎在男朋友的怀中,眉眼尽是甜蜜的女孩。那时候的靳夏天真单纯,成天烦恼的是学业,和恋爱。可眨眼间,竟被孩子折磨得——那个扑闪着大眼睛,待在寝室和她们说起恋爱烦恼的女孩子,再也回不来了。 靳夏不是没有家人,只是那些家人各自都找了借口,避开了面对正在崩溃哀嚎的靳夏。 是啊,母亲是何等的伟大,所以人人歌颂母亲,他们手拉着手,围绕着母亲,眼睛盯着母亲的肚子,他们都知道,那肚子关系着社会、家族、家庭的延续,他们称颂母亲的伟大,铸作成一顶冠冕,将这顶冠冕按在母亲的头上,强行让母亲戴上它,以此彰显人人都知道感谢母亲。 那顶冠冕何其璀璨,冠冕上点缀着珍珠,镶满了宝石,璀璨夺目,耀眼无比,世界上鲜少有珠宝能与之媲美。 那顶冠冕是何其美丽,何其耀眼。 但是,那顶冠冕对于母亲来说,会不会太过沉重了呢? 也因为如此,所有的苦难都躲在伟大的后面,借着伟大的名义,一股脑地压在了母亲的头顶。 在那顶冠冕之下,母亲在哭泣,母亲在悲鸣,有人听见吗?有人看见吗?人人转过头去,装作听不见,装作看不见,要不就是说生育不过是小事,女人都是那样过来的,有什么不能熬的? 看见了吗?母亲头上戴着一顶华丽的冠冕。 啊—— 它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人人赞美那顶冠冕,不吝溢美之词。 社会歌颂母亲,以伟大的名义,为女人戴上耀眼无比的冠冕,如此,母亲成了无价的奴隶,心甘情愿为之驱使,献身。 那顶冠冕由此变得越来越沉重,压得母亲喘不过气来。 真是矛盾,因为倘若一件事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又怎么担当得起“伟大”的名义? 可在很多人眼中,那些眼泪不过是廉价的宝石,那些痛苦也不过是矫揉造作,故意博取注意力的姿态。人们一边歌颂,一边又将母亲的尊严统统踩在脚下。 人人都说,母亲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可是,不是这样的,母亲不是钢铁般无坚不摧的超人,不是全知全能无痛无喜的机器,母亲是活生生 只不过,社会需要母亲,不需要女人。 简安只是,在那个下午听见了靳夏的哭声,为哭泣中的靳夏送上了她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