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育时陌生的身体,轻易就能把少年时代抛进一个忐忑孤独的陷阱里。那个年岁的小县城,正经的性教育对孩子们是残缺的,羞耻教育却意外地丝毫不落,我们想要弄清楚有关自身的那些新奇,却还要靠偷偷摸摸的渠道。如此一来,该懂的不该懂的,委实不知道懂了哪些。 母亲倒是替我买了件新衣服,说不上好看,但是女款。她说,你也长大了。是为庆贺。我顶不爱穿。那衣服略修身,套上以后,胸部的弧度一览无余。我把新衣塞进衣橱最里面,扭头就到陈年放衣服的那格去翻。陈年看见了就问,怎么?又爱穿我的了?我没告诉他,因为他的衣服宽松,适于遮掩恼人的身体曲线。陈年过来帮我挑拣,选出几件颜色浅、布料软的,是他前几年穿的,对我不会太大。他说,这些放很久了,等天晴我洗过了你再穿。等我穿上身的时候,那些衣服有阵淡淡的皂香。 我总觉有些不公。凭何男孩的发育特征那样低调,只有喉咙处的微凸,变声期的嘶哑,比女孩躲开好多险恶的凝视。问题不单单出在身体。我连带着看陈年都有些不顺眼起来。他仍在长高,变声对他的嗓音也无伤大雅。我见不得他的青春期就这样从容度过。 我坐在餐桌前剥鸡蛋,半个蛋白已经露出来,陈年才走过来坐下。母亲和父亲都啧啧称奇,难得醉醉还有比她哥利索的时候。陈年笑道,以后都不用我叫才好。我继续剥鸡蛋壳,剥得光滑又完整,刚咬一口蛋白,就听陈年问,蛋黄要给我吗?我回道,不用。语气有点生硬。真是,正酝酿情绪呢。以前吃水煮蛋,我不喜欢蛋黄的口感,嫌它干涩难以下咽,所以总是剩下蛋黄给陈年解决。老话说吃蛋不吃黄,等于没吃蛋,为了让我营养均衡,陈年就会单独给我蒸蛋羹,时间一久,他技艺愈发娴熟,蒸出来的蛋羹漂亮滑嫩,简直像布丁。扯远了。说回我的蛋黄,不是,说回我的正事。我吃完鸡蛋,听见父亲说陈醉今儿有点不一样。我笑了笑,瞧着陈年,边喝豆浆边随意地问,妈爸你们觉得我哥帅吗? 母亲问什么意思,我答道,我看我哥最近像是早恋了。 坦白说,陈年有没有早恋我并不确定,可他和女生走得近是真,那些学姐塞给我的情书也是真,他总要被疑心一阵子。不管怎么说,我实实在在出卖了他,害他独自面对母亲的斥问。在这敏感拘束的学生时代,在我们都害怕母亲的时候。 班车到了,我和陈年一前一后上车,他径自坐在司机旁边的那个小马扎上,也不看我。之前可不是这样,小马扎留给我,他在我身前站着,颠簸时就拉住高高的铁环。我鼓了鼓腮,往反方向走,忽然有女生喊住我:诶,这儿有位子。她指了指身侧靠窗的空位,我欣然前往。 学姐往陈年那边瞄,确定他没有发现,压低嗓音对我说:这个,等你哥心情好的时候能不能帮我转交? 没等我措辞开口,她又从书包里掏出一瓶酸奶,温声道:给你喝。 这是中学里最时兴的一款酸奶,小玻璃瓶装的,绿皮封口,滋味极好。三块五一瓶,学生们课后常去小卖部买来喝。只是对我和陈年而言,略贵了些,迄今才只喝过两次。因此学姐把这样一瓶酸奶摆在我面前,谁忍得住?看她的打扮,家里经济不坏,对她而言就不过是一瓶酸奶,我受之无愧。 我问学姐:你和我哥是同学?她点点头:前后桌。 直到下车,陈年与我都没有眼神交汇。我撇撇嘴,多亏如此,否则这桩暗地交易还瞒不过他眼睛。 母亲进书房时,我正伏案做功课。她照例翻翻我的练习册,又放回去:粗心的错误要改,我先去做饭啊,对了 外间的热水壶快烧开了,我拿着水杯走出去,从口袋摸出那封信,举在蒸汽上方。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费劲,想看信直接撕了就是,大不了毁尸灭迹。还有今早那些信,也不知母亲是怎样处理的,撕了,扔了,烧了,还是藏起来了?封口的胶渐渐融了,我又回到书房。我想我对情书多了一点尊重。 我和陈年都不大爱拍照,里面除了全家福,满月周岁纪念,没有太多我们成长的身影。日子一路走来,竟有些浑浑噩噩。尾页夹了两张大合照。上面那张是陈年的初中毕业合照。我拿起来,用不着仔细辨认,陈年太突出了。人群中他白得醒目,五官立体分明,他在笑,眼被卧蚕托着,唇边有粒酒窝。我恍了神,惊觉出陈年的好看来。他的好看,对于周围人简直是一种残忍。我又翻到下边那张合照,哦,对我也是种残忍。我的小学毕业照。小萝卜丁,留短发,婴儿肥,五官还未长开,穿着陈年的旧衣服。天杀的,我赶紧把相片塞了回去不忍再看。 陈年走进来,放下书包整理课本。我溜出去上个厕所,母亲进房休息了,他们一贯睡得早。再回来时,陈年已经坐在那儿温习。小台灯照着他,投在墙上的影子笼着我。他翻过一页,我这时才瞧见他的手背有一块淤青。是早上那辆车。那淤青变成颗石头悄悄将我砸了一下。 没有闹,我也放轻声,人家今儿才给我的,我要是闹还等着给你?不如交给妈。 我笑起来:之前那些你连影子都没看着,这回我特地留给你的,好歹是别人的真心,你就看一眼? 看了又能怎样?他还想怎样?我有些不悦,更要不依不饶,于是掏出空酸奶瓶放在他面前:本来是不想接的,可是人家还给了我这个,你就帮帮忙,把信看了我也好交差。 韩笙学姐。刚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说漏了嘴,学姐并没有告诉过我姓名。 有什么可问的,他不是知道答案了么。我失了底气,还要嘴硬道:情书怎么写还不都是那些酸掉牙的话,就是让文豪来写也高明不到哪去!都腻死人了,你不看拉倒。 陈年没抢回去,却叹了口气,认真地说,陈醉,你不该要这瓶酸奶。 陈年说:你实在想喝,可以让我给你买,不要习惯接受别人的小恩小惠。 陈年耐心道:韩笙他们买这种酸奶是平常事,互相送送不算什么,可我们的拮据他们也能看得出来,咬咬牙才舍得买一瓶尝尝,更别提互相送,而且你和她是很熟的同学朋友吗?她为这种事有求于你,可你和我不可能回馈她什么,这瓶酸奶不是那种单纯的、让人没有负担的礼物。 其实真正让我觉得中听的还是“他们”“你和我”这两处,韩笙是他们,而我和陈年是你和我。 我接过了,说:她是你同学,你去还不是更方便? 我笑道:好,回头我找个机会去还,哥,你不恼我了吧? 怎么回事?我这回真的叹服了,陈年怎么能把事和事分得这样清,这样恪守原则,语重心长是一件,冷脸恼我是另一件,主动说话绝不代表和好,气照生不误。 再晚些时候,陈年也上来了,躺在我身边,动作极轻。可我只是假寐。我对他说:陈年,你不消气我睡不着。 这算什么?我只好祭出杀手锏,挠他的腰。 我仍挠他,说:哥,我道歉,你不许再气我。 哪有这样道歉的?他说。 好,我不生气了。陈年的声音像一片羽毛落下来。 他迷迷糊糊嗯了声,说:什么?换谁不都一个样?数学,该不会还是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