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荫静静地看着林亭玉,那娴雅的身段和姿态让胡承荫恍然间觉得自己仿佛坐在了音乐会观众席的第一排,仿佛有一束追光打在林亭玉的身上,使她看起来那样耀眼。在这一刻,她不是陶云逵的妻子,而是在舞台上接受着万众瞩目和雷霆般掌声的歌唱家。林亭玉深情地看着自己的丈夫,用婉转的歌喉唱出他动人的诗篇,此时陶云逵也全然抛却了最初的羞赧,陶醉在妻子的歌声之中了,厚实的手掌不自觉地在桌上轻轻打着节拍。眼波流转之间,林亭玉牵起了陶云逵的手,直到一曲结束,仍旧没有松开。
宾主尽欢之后,不觉已是黄昏时分,胡承荫便跟陶云逵夫妻道了别,不顾胡承荫的一再阻拦,陶云逵依然坚持要送胡承荫出门。
这些日子里,华立中的事一直让胡承荫放心不下,他其实很想找个人商量商量,之前在魁星阁胡承荫不想破坏席间愉悦的氛围,于是没有开口。此刻他跟陶云逵走在古城村的田埂上,他几次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说,只跟陶云逵先生讲了在路边看到的无头死婴的经过。
“先生,我以前一直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文化昌明的国家里,跟随联大南迁之后,我看到了越来越多的苦难,我总以为我已经看尽了人间悲剧,再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意外的了,可我目睹的不幸却一次次地超出我的认知和承受范围。陶先生,我是从别的系转学到社会学系的,以前我总是寄希望于通过社会学的学习,让我能找到改变我们的国家、让她变得越来越好的方法和途径,可现在我渐渐产生了怀疑,我是不是对社会学报以抬高的期望了?社会学真的能够拯救中国吗?”
陶云逵先生扶了扶眼镜,沉吟半晌,抬眼看向远处的夕阳:
“承荫,还记得我在魁星跟前给你讲的科举制度的废除和魁星阁的没落吗?”
胡承荫点点头。
“虽然一九〇五年清政府一纸诏书在形式上废除了科举制度,然而科举制度真正的废止却不是一蹴而就的。清朝的生员除了参加乡会试之外,还可以参加考五贡,也就是岁贡、恩贡、拔贡、优贡和副贡,其中优贡和拔贡可以进京参加朝考并授职。科举废除后,所有乡会试一律停考,可随后清政府又下诏,用‘考优拔贡’和‘举贡考职’取代了乡试和会试,如此一直延续到清王朝的终结,有人将其视为科举制度的腐朽残余。承荫,你也这么觉得吗?”
胡承荫想了一下说道:
“要不是先生问起,我从没想过这件事儿,科举这种老八股的制度既然落后于时代,早就应该结束了才对,至于先生说的什么‘考优拔贡’,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的玩意儿罢了。”
陶云逵笑了笑:
“你说得没错,许多人都是跟你有同样的看法。可是科举制度作为一个存在了一千多年的选拔人才的制度,肯定不会是一无是处的,只不过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变迁,逐渐暴露了它的弊端而已。你可以把‘考优拔贡’看作是老八股的残余,但我想告诉你的是,当时清政府一声令下废除科举,广大生员寒门苦读多年,突然晋身无门,失去了安身立命之本,无数人心如死灰,惶惶不可终日。在这种情况下,清政府提出了‘考优拔贡’,等于给了这些穷经皓首、一生汲汲于功名的读书人一条出路,让他们不至于生计无门。我还想告诉你,‘举贡考职’的考试除了传统的经义史论之外,考生还可以在算学、地理、兵事、交涉、铁路、矿物、警察、外国政法中任择一门选考,跟清朝科举的八股文相比,这种改动已经开始关照现实,这不是已经比以前有了很大的进步了吗?”
胡承荫点点头,听陶云逵说了这么多,已经隐隐猜出先生的真正用意来。
“承荫,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既然你选择了学习社会学,肯定是发自内心地关心着这个国家,关心着这个社会里的每一个人。我认为这不但是一件好事,甚至是学习社会学的一个基本的前提。你对社会学学习得越发透彻,越能看到这个社会存在的不幸和不公。你渴望改变,可当改变不能如你所愿地发生,你便会着急,便会灰心。诚然,这人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在变化的,时代在变,社会在变,人的思想和观念也在变,而我们这些研究社会学的人所能做的就是研究社会的种种现象,促进好的变化生成,让处在变革中的人能够掌握事物发展的规律,尽可能地去适应这些必然经历的变化。当然,从时间的长河来看,历史的车轮永远是滚滚向前的,然而时代的进步却绝不是一蹴而就的,那注定是梦中才会出现的神话,越是迈向进步和美好的脚步越是会遇到荆棘和障碍。”
说道此处,陶云逵轻轻在胡承荫的肩上拍了拍:
“所以,承荫,你要有耐心。”
双更达成!
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觉得初次见面的两人有些交浅言深,大家不必见怪,那个年代的人彼此的交往就是如此赤诚的,对于意趣相投的学人来说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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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一句,那首小诗确是陶云逵先生的作品。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