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圣年岁比见通稍长两岁,容色并非最上等,但身上自有一种自幼文墨浸染出的书香之气,言笑举止落落大方,身披素衣难掩气韵。
其实含霜他们早连夜打听一圈,许家人品风格,许父许母的行事做派,还有述圣往日与人行事的作风。
这绝不是徐家过于挑剔,甚至徐问真已经算是行事相当含蓄体面的了。
原本相儿妇、看女婿,就是个大工程,耗时间,人说天长日久见人心呢。
京里嫁女娶妇,都喜欢找知根知底的人家,如今见通自己看中了,非卿不娶,徐问真只能过来靠打听办事了。
她会在寒山书院停留一些日子,确定许述圣人真的不错,然后便回信家中,正式登门相看。
她能留在江州的时间不多,家里还记挂着几个孩子,又有一个问圆让她挂心。但即便再从速,一切礼法流程要做得尽善尽美,免得叫外人议论徐家无礼、许家攀附。
议论前者的只怕少些,柿子都捡软的捏嘛,但如果婚事成了,后者问真更不容许出现。
许家和他家不一样,没有官爵权力做底气,名声就是最大的颜面。
事情再急要慢慢做,她与述圣慢慢相处着,不谈见通,只谈诗书,偶尔聊些地方风物,述圣亦读书颇广,二人聊天投契,述圣原本那点紧张便消除了,逐渐t投入到谈话当中。
如此相处着,她对问真渐渐抛却了心上人姊姊的身份认知,开始以友人并一位值得敬重的姊姊相交。
徐问真对她好感愈深——这是一位难得的行事颇有古韵,守礼持重而不迂腐固执的女娘,读书读得深而精,倘若她参选西阁,西阁中必有她的一席之地。
徐问真如此想,对她如此说,述圣迟疑一下,缓缓摇头道:“家父言,争荣夸耀,非女子事,且官场污浊,世路如此,又何必染尘上身?”
她如此说着,神色平淡,似乎真是如此认为的。徐问真注视她一会,便笑了,道:“官场污浊,缘何他们男人还挤破头要冲进去?”
许父倒是做了一辈子隐士,怎么还给长子谋了官衔出路?
世人对待超出认知中的常理,不愿做的事情,总是能百般找出似乎还过得去的理由拒绝。
述圣茫然地看着她,她便只似随口一言而已,与述圣又谈起《史记》,论到吕后本纪,述圣对此节却如其他章节一般看待,并无避而不谈之说,文字谙熟于心,颇有理解感悟。
待吕后的态度,与待前面记载五帝、殷、周等帝王并无不同。
既然对女子掌权并无抵触、另目而视,又怎会发自真心地认为争荣夸耀非女子事呢?
她只是生活得离权利太远,或者说生活环境太平和,一处山水、满架经史、针线纺绩,她自幼过的就是这种清幽避世的生活,她父亲告诉她争荣夸耀非善事,非女子事,她便听着。
在这山水之间,她又有何可争呢?
每日不过晨起读书,灯下纺织,随着日出日落,过日复一日的生活而已。
徐问真注视着她,看她谈起书来眼中奕奕有神的模样,笑着想,如此女子,一世留在这江州,身处天下闻名却不能给她一席之地的书院中,才真是耽误了。
看淡名利、守幽避世自然是美谈,可硬要没尝过甜味的小孩板着脸说糖果不好吃,又是什么道理?
“你与见通的事,我已知道。”徐问真忽然道:“你愿意嫁给见通,与我们一起去京中吗?你会离开故乡、父母,但我保证,我与见通的祖父母、父母,见通与我,都会好好待你。家中兄弟姊妹有数人,都很和善可亲。
你的家世或许不如族中其他息妇,但我向你保证,祖父母、父母与我,都很尊重令尊,如此专心研书、育人的高士,实在令人敬佩。且要比起学问心性,我觉得倒还是见通高攀你了。你到家中,便是长房儿妇,咱们几个才是至亲,除本房人外,任何人的闲言碎语你都不必在意。”
述圣不期她忽然提起此事,有一瞬的慌乱。
徐问真轻轻握住她的手,眉目坚定而温和,“我原本不该先张口对你说这些话,这于礼不和。我应该先登门拜访令尊令堂,再议婚事。但我想先问问你的意见——”
她说:“述圣,远嫁的日子,没那么好,离开故地父母,到了异地,总会有些不适应;可没那么不好,你会在远方有新的家人,组成新的家庭,故土外的天地很广阔,会是一段精彩的人生历程。你可以慢慢地思索权衡,我并不是逼迫你,只是你的年纪太小了,述圣。”
她如果以尚书令之女的身份代表留国公府,登门为幼弟求亲,届时述圣的选择就会变得微不足道。
无论许家人究竟都是怎样的性格,她都不想冒一点风险,让述圣违心而嫁。
“你慢慢地想,我会在江州留很长时间,有许多事要在这边办,所以你不必觉得耽误了我的时间而逼迫自己快做决定。”徐问真温声说:“你只需要考虑你愿不愿意,见通是否值得你远嫁,其他所有因素都不必考虑。问问自己的心,你的心有了决定,再来找姊姊。”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看得出述圣对见通的感情,更看得出述圣对离开故土、远赴京城的茫然。
述圣在微怔之后,起身轻轻福身,“述圣,多谢姊姊。”
晚些,见通回家,便听徐问真道:“许家人真不知道你与述圣的事?”
见通有些迟疑,“许先生有一阵倒像有意考校我似的,课业上要求很严格,不过他日常待我倒是愈发随和,尤其这一阵子,姊姊您来之后。”
问真了然,见通迟疑了一下,“您是觉得许家这样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徐问真摇摇头,“许先生考校你,可见疼惜述圣。”只是或许,比起疼惜述圣,更疼惜家中的长男,述圣走仕途的兄长。
她没有告诉见通,她今日与述圣的谈话。
不几日后,述圣来找到她,仍穿着一袭素衣,神情认真整肃,“姊姊,我愿意。随见通去京城,与姊姊成为一家人,我愿意。”
“好。”徐问真眉目俱笑,“那我便回信京中,带着礼物登门了。”
述圣轻轻点头,露出一点轻松之色,两人仍如旧日一般,只谈经史,不谈见通,不过这回多了些其他的事情。
徐问真笑着道:“我家中的妹妹们,都在自家从学。族中女孩儿却多有难以从学者,我这段日子一直想,是否能将家中女学扩张一番,将族中适龄女子收入其中学习,只是那样,家中的教习娘子便不够了,不知述圣届时是否愿意掌起戒尺?”
述圣微微一惊,忙道:“我学问尚有不足——”
徐问真笑吟吟道:“你虽然年轻,于经史钻研却很深,只是有些深僻处因见识未足而不够周全,但正因如此,才要勤加锻炼。《礼记》中不正说 ,教学相长吗?你再年轻,教小娘子们足够了,平日里,再与学中其他师长们交流学习,比起闭门读书,应该更有收获。”
述圣彻底禁不住诱惑了,徐问真笑着看她,牵着她的手在花荫慢慢往前走,“你还年轻,前路广阔,应有些喜爱的事情做。若是只能苦守内宅,针线纺绩,纵然贞静有礼,我却觉得那样的日子磨人得很。教导族中女孩读书知礼,是善事一件,我若是闲来,喜欢拥书与妹妹们围读呢……”
而后几日,徐问真开始频繁往许家走动,许家娘子待她殷切、亲近,又有几分小心翼翼,毕竟齐大非偶。
可留国公府之孙,尚书令幼子,这门婚事实在太好了。
好到他们根本舍不得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