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只是匆匆报了徐问真的行程,许多事未及细说,在去王宅的路上,徐问真对问圆解释了她此番南下的因由,又知道问圆必定好奇七夫人为何没来,道:“七叔母原想来,只是不巧有了身孕,胎像又不大稳固,不好挪动,才没来成。”
问圆听了一惊,又笑道:“多谢这位不知是小郎还是小娘子的小家伙了。”
见明一窘,徐问真看向他,交代道:“你姊姊虽已将事安排妥帖,待到签署和离书时,你的态度还是要立起来,叫王家知道咱们的态度。”
见明连忙应是,马车行至宅邸门前停下,王铖已经等候在外,伸手要来搀扶,被问圆避过。
他神情黯然,“就让我再扶你一次吧。”
从听说徐家有人要南下,顺路看望圆娘,他就悬着心暗暗祈祷徐家来的人里有岳母,如此便能有个人帮他说服一下圆娘不要和离。
如今来的是妻子长姊,他揣着几分期盼,对徐问真长揖一礼,“真人。请真人替我劝解圆娘,我、我日后一定好生待她,再不叫她受一分一毫的委屈。”
“可你已经害得她险些失了孩子,你可知女子有妊时遭人暗害,轻则流产,重则殒命?”徐问真皱眉看向他,“你们王家害了她这一回,还嫌不够,要再等下一回吗?”
王铖局促起来,连忙解释,“我、此番是我不够谨慎小心,我已将那婢子发落出去,日后我宅中定不再置姬妾,我只守着圆娘一人,一心一意地过日子——”
“圆娘并非善妒不许你纳妾之人。”徐问真阻止他继续发誓,“你母亲说你后宅单薄,她纵然再心痛,为你纳了妾,纳的还是你们王家的贴心人。她如此步步退让,你们王家又是怎么待她的?三郎,当日我们将圆娘许给你,便是看你一个情深的好处,不然凭是什么王侯公子,没有这颗真心,我们是看不上的。”
王铖先是被她说得灰头土脸的,听到后面之言,便如得到认可一般,目光微亮。
徐问真却继续道t:“可你是怎么对待圆娘的?图你这颗真心,我们无非是盼着圆娘能过得好。如今既然圆娘过得不好,我们便要带走圆娘了。我家捧在手心上长大的娘子,在你们家险些丢了命,王赟之——”
问真似乎动了情,眼眶微红,“你扪心自问,这些年圆娘为你操持中馈、打点前程、侍奉长辈,哪有半点做得不合你意?她在你家中受了如此的委屈,吃了这样大的苦楚,你还有颜面在这里厮缠吗?”
见明刚要发挥,忽然听到仆妇一阵惊呼:“娘子!娘子!”
然后是问圆女使含桃穿破云霄的高声呼喊,“不好,大娘子,我们娘子昏过去了!她遭了那毒妇暗害没几日,在家中一直颤颤不敢安睡,一定要去码头等您到了才安心,身体却没能养好——”
她如泣如诉的清亮嗓音一直传出很远去,门口的仆妇们已经乱作一团,王铖见问圆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急得发抖,忙冲过来要抱起问圆,见明被问真一把推上前,福至心灵,连忙双手稳稳抱起问圆,并先发夺人对王铖道:“烦请王家郎君带路!”
王铖实在慌得不知怎样是好,听他这样说便慌乱点头,急忙给他指路,又握着圆娘的手絮絮道:“圆娘,圆娘……我知道我错了,我错得实在离谱了。我辜负了你,没脸再耽误你,我、我放你走,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郎中?郎中呢!快请郎中!”
他一边说,一边还落下泪来,徐问真见他实在是慌乱至极的模样,心里叹一口气。
用情虽真,走到这一步,是破镜难圆了。
王家那管事看到门口这一幕的时候,就知道和离之事彻底无法挽回了。
白芍与请来的郎中守了问圆一日夜,自然是白芍照顾得多些,问圆得了个“虚耗过多,禀赋不足”的诊断,兼之她月份已高,实在需要好生休养。
她坚持要立刻与王铖签和离书,王铖不情不愿地签了,又百般劝她,“娘子纵然看我不合心,总还要为自己的身子与孩儿考虑。不如就留在这宅中一些时日,先静静安养,我、我一定不打扰你……”
问圆看了一眼站在王铖身后那位自幼服侍哇王铖,还在不久前上吊过的李姬,冷笑道:“不必了,我怕再在这里留些时日,不说我腹中的骨肉,就是我这把骨头保不住了。”
王铖抿抿唇,低声道:“杏儿姊姊不是那贱婢那等人——她服侍人最体贴细致,我想,由她照顾你很妥帖,才将她留下。”
“赟之……”问圆望着他,如烟如画的眉目似乎入了情。
她态度软化,王铖本该欢喜,但夫妻数年的默契却让他直觉不对,绷紧了心里那根弦,他目光灼灼地望着问圆,轻轻唤她,“圆娘……”
“从前我看你,只觉得处处都好。”问圆开了一个头,王铖不由站得更直了些,提起了心,“如今才发觉,你的心软柔善,其实并不只是好处。它害了我,害了你。我走了,往后你说话做事,多多思量,管事的话可以听些,他是侯府的忠仆,自然不会害你,可你自己要多思量。我去后,天冷多添衣,努力加餐饭1……旁人对你说的话,心中要仔细思量,勿要轻信于人。日后若再遇珍重之人,请千万守好誓约,不要再违誓轻诺了。”
她说罢,在婢女的搀扶下转身欲要离开,王铖猛地扑了过去,却不敢纠缠怕伤到她,只能哭着喊她:“圆娘!圆娘!你既放不下我,便再给我一次机会——”
“王家郎君。”见明站出来拨开他,冷声道:“我姊姊已经给过你许多机会了,这些年,她为了你的前途官位、家宅稳固尽心竭力,在舅姑之前无半点违背,为你娶姬纳妾,在你们家,她能用的力气、能费的心血都已经耗尽了。你还要她怎样呢?”
见王铖愣怔,他又郑重一礼,道:“如今郎君与家姊一别两宽,彼此宽宥,徐王两家累世之好不会受到影响,望王家郎君摒弃前尘,从此前路光明远大,前程锦绣。”
王铖愣了好半晌,僵硬着回以一礼,“愿贵家娘子,重梳蝉鬓,美裙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选聘……此后余生,欢喜安乐、平稳顺遂。2”
其实是时下流行的放妻书中的套话,本应祝福前妻“选聘高官之主”,然而他实在说不下去,便仅在最后添上祝福。
见明点点头,对他轻声说:“我姊姊已经受了良多苦楚,兄若真为他好,便请劝住令堂令慈吧。”
王铖明白他的意思,和离之事传回京中,随候府定有一场惊涛骇浪,他免不得要挨一顿骂,圆娘要回京,只怕家人还会登门纠缠。
他咬咬牙,道:“我一定尽力。请阿弟转告圆娘,放心。”
见明施礼告辞。
后宅中,问圆半躺在榻上——她虽然没有真被暗算到,但怀着身子劳心劳力,不免有些虚弱。
白芍给拟了安胎药先吃着,并说:“虽然并无大碍,一定要小心将养,不然只怕会留下亏损,日后生产时便是隐患。”
见明听了,立刻打起精神,跟在她身边老老实实地听医嘱。
徐问真按住问圆,“等东西收拾好了,你便带着见明回京去。我到江南那边,再往留州走一遭,最多月余的功夫,回家了。你先回家好生将养着,你生产前我必定回去。”
问圆扯住她的袖子,“我的身子我有数,况且一路行船最稳当不过……”
“你耍混起来?”徐问真并未露出厉色,只是看着问圆,问圆便不觉软了态度,低声道:“我的身子真没什么问题,一向都养得很好的,况且又有白芍在,稳妥得很。”
到底她拗不过徐问真,只能点头答应先回京,还是很不放心地拉着徐问真的手絮絮嘱咐,“到了见通那,姊姊你一定与他好生说话。那小子如今就是倔驴的年纪,什么话他都不乐意听,自认为有一套道理,姊姊千万不要为他生气,大不了打一顿,伯父伯母又不会与你置气,你先把气出了要紧。”
“他虽倔强,做事却是讲理的。”想起出京前,大夫人是这一套嘱咐,徐问真有些好笑,“见通又不是什么混账小子,我不是非要去拆散鸳鸯的,他还能顶着脖子和我吵架不成?
你就不要操心了,回京好生安胎,七叔母若是要念叨你,你就说肚子疼,闭起门来不要见人,等你肚子里这个生了,七叔母身子重了,更没心思来念叨你了。”
问圆轻轻点头,她毕竟在此生活数年,东西极多。当年南下,因为想着任期很长,随候府里人多手杂,她几乎将所有箱笼东西都带了来,如今倒是方便,回京之后不必再到随候府里麻烦一场了。
官府那边的文契见明很快搞定,问圆腹中的孩子,王铖答应交给问圆抚养——他心里或许想着问圆养着他的孩子,总有一日,还是回到他身边的。
问圆抚摸着隆起的小腹,却对徐问真道:“我想叫他姓徐,从明瑞他们的字辈。”
“明瑞的字辈原是圣人赐的,咱们家下一代小辈,我想想——是要从水。三叔家的长孙女好像叫徐润,这段日子你就为这孩子好生想一个名字吧。”徐问真笑着轻轻摸了摸她的肚子,“无论这是位小娘子还是个小郎君,都会是徐家的宝贝。你与见明是怎样长大的,他就会怎样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