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想,便猜到了竹秀今日的说辞是谁的主意。但她还是试探道:“你是亲眼所见?”竹秀呆了一下,才点点头。“好吧,那你有什么麻烦,说来听听。”竹秀倒豆子似的说:“起因是万国宫宴上,那意欲行刺的宫女受审,她有用的不吐露丝毫,反而胡乱攀扯出小人曾带给她的一封家书。那书已下落不明,小人无法自证清白,还是靠着裴将军的庇护才免于牢狱之灾,后来裴老将军回京,太后也就没有再提起此事。可小人心里实在不安,既恐连累了裴兄,又恐日后旧事重提,自身难保。”林忱撑着下巴,一双常含秋水的眸子冷冷地审视他:“哦?那我又能做什么?”竹秀又不说话了,窘迫地挠了挠头。“你这一气呵成,又如此得体,是有人教你说的吧?”竹秀唯唯点头。“裴将军待你胜似亲兄弟,什么路都给你铺好了。”林忱轻敲着茶盏,“我也不能不给他这个面子,按你的心意,是要换个差事?不在锦衣卫,与太后见得少了,此事便不那么容易被想起。”竹秀道:“其实我也没什么打算,但凭公主吩咐。”林忱说:“你的刀很快,听说是锦衣卫里最快的,若真衙门里做个不大不小的差事,这么多年在宫内的基业便要毁于一旦。”她想了一会,道:“太后正要给文苑的几个配备亲卫队,留在沉潜阁,你可愿意?”竹秀自然无有不应。他走后,青瓜笑说:“这呆子也就只能在亲卫队里混了,旁的他做什么不惹祸?”林忱道:“老实些罢了,也不算坏事。”她等了一会,又问:“叫鸢儿出来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江言清的长发散着,铺落逶迤了一大片。太后支着枕,拾起一缕,有好闻的花香。“娘娘。”他唤了一声,小马驹似的凑上去,伏在她身上。这动作颇考验气质,若是换个粗鲁的成年男子来,必是怪诞。但江言清的身量纤薄,并没带来一点压力,他面孔又生得明丽俊秀,只会让人觉得可怜可爱。“嗯?”太后拂过他的眉弓,轻声回应。江言清只是笑,笑得纯良天真。太后便想起了自己喜欢的上一位公子,也是这般年纪,但是英姿勃发,上上一位,温柔多情…但很可惜,他们的长相,都逊于江言清多矣。纵是太后见多识广,也找不出比他更美的男人。“娘娘答应,要帮我找个事做,怎么没有结果了?”江言清听着她的心跳,原来女人的心跳同男人一样有力而均匀。太后说:“妥当了。”江言清惊喜道:“真的?”太后点点头,说:“先去翰林院任两年清职,随后再去你属意的吏部,怎样?”“能不能不去翰林?”江言清有些可怜相,“翰林卒业择选官吏要考试,我怎么争得过那些进士出身的学生?”太后按下他的头,没说话。江言清也就不再求了。第二日,天蒙蒙亮,晨雾茫茫,江言清穿着宽大的晨衣起身梳洗。太后随即也准备上朝。她看向屏风后那长身玉立的男子,忽而算起,自与江言清初见,也有七八年了。他跟自己的时间是最久的,若说其中没有这幅皮囊的缘故,太后自己也不信。可是,能讨她喜欢的,也只有这幅皮囊了。她多少有些舍不得,然而一心入仕的人留不住。留下了,落人口舌不说,偏爱易生骄横,自己的眼睛也不能十二个时辰盯着他。江言清出来,面上一层薄薄的水痕还没擦干,便听到太后说:“你去翰林,不比从前清闲,日后便不要再进宫了。”他手里的巾帕掉在地上,怔怔了半天,没反应过来。这是在赶他走?江言清一双多情还似无情的眸子看过去,得到的只有冷淡的回避。他先是不可置信,随即又腾起滔天的怒火。这荒唐的老女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也就罢了,自己还没嫌弃她年纪大,她反而先厌倦了自己吗?这些年来,有多少人暗笑他以色媚上,揣测他低身俯就心怀不满。可他都不在乎。因为心里知道,他与太后之间,并不只有一个“利”字。每每午夜梦回之际,江言清睁眼看身边人,也有一丝牵挂的温情。他弄不清这牵挂来自何处,也许是敬佩,也许是那尚未完全残败的容颜,又或许是那份厚重而曲折的命运。总之,他也偶尔恋慕她,梦想若是年纪相当,两人会有怎样一番遇合。可是,太后此时的话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的真情实意并没有自己想得那么要紧。“就这样?”江言清问。太后毫无芥蒂地看过去,仿佛在问“不然呢”。江言清的手气得直打哆嗦,什么都不想说,只想赶紧走。然而想起这一走除却情感还要失掉什么,又迈不动步子了。他在翰林,若无太后庇佑,同那些寒士出身的学子并无差别。江家不在了,他能靠住的只有这个女人。正衡量着,太后已穿好了朝服,说:“不要再说什么了。”不要求我,也不要追忆往昔的情分。我不曾让你折过身段,也看不得你自甘堕落,就这么体面地走吧。江言清平时不大聪明,此时却奇异地明白了她的心意。于是他走了,此后很长时间,再也没出现过。太后推开窗,望着晨露微晞,问:“他生气了?”涟娘向外瞥了一眼,说:“他没有资格生气。”太后便笑了,讲:“大家都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没多少真心,偏要别人全心以待。涟娘,你也觉得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吗?”涟娘道:“自太后将臣从太/祖皇帝身边带走,提拔成近身女官,我这一生便只认娘娘为主,无论是拿我做刀做剑,还是做脚下的泥土,都甘之如饴。”第38章 番外(二)彼时, 下邳郡还没有并入渝州里,这座三面环山的小县坐落在山坑内,依傍着全国最富庶的天堂。尽管战火连天, 可渝州历来是米粮发源之处,每每易主, 都不会对百姓造成太大的波及。赵老爷也是看中了这点,才举家迁来, 避世闲居。下坯人家稀少, 赵家作为郡内唯一高墙阔马的大户, 很快被举为士绅。邻里不熟悉赵家的品性,只见每日清早,赵家的子弟们便会出城跑马、学文习武,还以为这是了不得的清流门第。唯有自家人才知道内里的一片污糟。后来太后在深宫忆起少时, 想起那一群花花绿绿的小妾与数不清的兄弟姐妹, 只惊异她爹竟不是死于马上风, 而是死于自己的铡刀之下。真是奇闻怪事。总之那时, 她是赵家最不值钱的庶出女儿的一员,读书请的老师是个骗子, 一个奶娘奶她们院里的四位小姐。她没见过娘亲,“赵垣”这名字也不知是哪位博学多才之士起的,土得掉渣, 又失之柔婉。但赵垣还是顶着这个名字, 一砖一瓦垒起来,扎扎实实地长大了。她生得清秀干净,又有一双平静的明眸, 初看不惊艳, 却十分有韵味。并非是“女人风韵”, 而是在山水之间、不加雕饰的平和之意。教书先生想必也觉得这张脸是骗人的好材料,因此时常对她夸夸其谈,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丰功伟绩——去某富绅家白吃白喝了几年。赵垣对此类狗屁之言听得津津有味,常边琢磨机关术边与他谈论如何行骗。比如,如何骗她那小表弟冯芳把马借给自己骑骑。先生说:“你别做梦了,不然我给你当马,你骑骑看吧。”赵垣已经八岁了,闻言就要坐到他身上去。老骗子吓得就地一滚,赶紧溜了。**年少时的荒唐事讲不完,毕竟赵垣只生得一张好脸孔,却没有世俗磨砺出来的好耐性。她不屑矫饰语言,直白又冷淡,一贯在亲父与后母身边不讨好。那时正值乱世,这么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彼此呼吸相邻,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被放大。她这般不事周旋,自然也为姐妹甚至奶母所厌恶。一开始赵垣不大在意,她从来不惧孤独,每天要做的事很多,活着也并不是非要讨谁喜欢才好。甚至,她觉得没有母亲,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瞧瞧旁的妾室是如何教导她们的女儿——谦卑和顺,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出风头、抢嫡出小姐的排面,最好在夫人面前讨喜欢,母亲和兄弟也可以沾得上一点光。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