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消灭开封朝廷之后,女真人的武力彻底崩盘。下一步周国公必将以开封为后盾,向西则挥军席卷关陕五路,彻底控制大金国的完整疆域,向南则震慑南朝,维持两国千里边境的安定。由此一来,开封的地位就算不如建国定都的时候,也不会下降许多。
不用多么高明的政治头脑都能想象得到,开封在定海军的势力范围内,至少也能和中都和益都两地鼎足而三;大金的南京,十有八九将会继续是大周的南京。
那么继续推论,在南京先设留守统辖,随后建立枢密院或者元帅府一级的军政机构,也是势所必然。
此前将士们暗地里有所猜测,都觉得,南京留守应当是骆和尚的,或者也有可能,从辽东调取韩煊来此。
结果,郭宁在入城当日随口吩咐,便任命了郭仲元为南京留守,尹昌副之,而严实负责转运、理财。这几人,竟没一个是郭宁的河北旧部,全都是他急速崛起以后,陆续投靠的新人。其中资历最深的郭仲元,投靠郭宁也才三年,三年里,他从一个什将做到了南京留守!
定海军的将校们普遍有个看法,那就是郭宁气量宽宏,用人不疑。投靠他的人只要忠心、有才,就必定得到拔擢。在陟罚臧否上头,郭宁从不考虑关系亲疏、资历深浅,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而且对有能之人的提拔毫无顾忌,快得超乎想象。
但此前众人的想像总有限度,这几个任命之大胆,实在出乎意料,以至于郭仲元这等稳健之人,今夜也有一点失态了。
郭宁如果亲耳听到部属这么奉承,大概会微笑摇头,不予置评。在这方面,他一直觉得部下们高看了他。
所谓气量宽宏、一视同仁的前提,是有真正的嫡系可用,却不用。
郭宁手底下,却根本没有真正的嫡系,他想要任人唯亲,又何来的亲呢?
数年前,从北疆败退到河北的路上,郭宁曾经纠合起上千人的队伍,但是,当他不能进一步提供这些人所需的东西,上千人转眼散去。仅有几个始终追随他的伙伴,也很快都死在河北塘泺间的淤泥里。
从那以后,郭宁想明白了许多。那以后云集景从的许多人,或者自以为是郭宁的嫡系部下。但在郭宁心里,其实并不期待他们的誓死忠诚。
郭宁对外,自然奖赏忠诚,以维系政权,但他同时能够坦然地告诉自己,忠诚这种东西,绝不可能出自单方面的付出。他能够清楚的认识到,世界上不存在毫无理由的忠诚,每个人对郭宁的忠诚,都需要郭宁付出一些东西作为回报,都需要从崛起的政权中分得一些东西。
这个互相给予和得到的过程,也就是君臣关系不断契合,愈发稳固的过程。
但郭宁给予的回报,绝不可能是无限度的。政权本身要成长、要崛起,又势必非得摒弃一些依附在大树上汲取营养的藤蔓。这其中,又需要郭宁本人清醒的认知,并利用一些手段来主动限制或调和。
比如耶律楚材,他是最早投靠郭宁的杰出文臣,在定海军中的地位极高。之所以投靠郭宁,他是想满足自己执掌重权,重塑大国政治的理想。
耶律楚材当然有足以和理想相符的才干和功绩。但与此同时,他又难免和中都城里朝廷旧人的关系过于紧密了些,随着郭宁的势力扩张,他事必躬亲的性格,有时候也难免被外界视为揽权太过。
更出格的是,他对契丹人的优容,近来已经导致婆速路、曷懒路与高丽接壤一线的诸多部落不稳,纥石烈桓端等将私下颇有怨言。
比如汪世显,当年在河北的溃兵群体里,他就是擅长做生意,日子过得比较滋润的一个,所以郭宁在牵扯到海贸或者商贾的事情上,经常让他出面给李云撑腰。但他这人私底下甚是贪财,藉着监管海军的机会,自家偷偷设了商行,在高丽和宋国之间大捞好处。
此前中都骚乱,汪世显首当其冲,被叛贼用重物砸到面门都碎了,几乎命丧当场,至今仍未痊愈。但他在这种情况下,犹自随军来到开封,以备军务咨议,可谓忠于国事至极……难道郭宁真能在明面上苛责他的一点家族小生意?
每个人都是如此,定海军中的普通将士也是一样。
这些将士们经历了大金国末年的荒唐治理,经历了被女真人骑在头上拉屎疴尿的屈辱,经历了被蒙古军肆意屠杀如草的恐惧,于是,当郭宁给了他们安全、地位和战胜的荣耀,他们也就欢欣雀跃。
不过,这就能保证他们全都忠于郭宁么?
那可未必。
就在此时此刻,郭宁已经有明令的情况下,那么多人为了眼前一点钱财,或者裤裆里那二两肉,就敢把将令扔在一边。战场上的勇勐厮杀姑且不论,战场以外若有诱惑,这些将士们都很可靠么?
如果怀疑他们,那是对他们抛头颅洒热血的侮辱,但要说无条件的信任和纵容,一代雄主绝不该如此。
这也就是郭宁时不时敲打李霆的原因。
郭仲元和不少军官都听说,郭宁正因为李霆所部的肆意妄为而暴怒,已经去了李霆所部的驻地,准备杀人立规矩。他们看城中巡行的军法官一个个神情肃然,愈发认定李霆闹出来的动静不小,这次周国公不止要砍人脑袋,怕不还得剥李霆一层皮。
他的消息大差不差。
郭宁确实到了李霆所部的驻地,而且也确实暴怒地勒令李霆严肃军纪,立即收拢下属,在中军帐外,足足数百名将士都听到了郭宁的叱责,全都吓得噤若寒蝉。
夜色渐渐深了,中军帐门一直开着,那是因为郭宁要紧紧盯着外头的兵力调度。
但野性发作起来的士卒一时间很难收束。虽然李霆的亲卫流水价奔走回报,但郭宁视线所及,仍有乱兵纵火引起的火光耀目,偶尔风向变化,浓烟还会随风灌入军帐,引得两人一阵呛咳。
坚持了一阵以后,李霆按捺不住起身,把帐门刷地阖上了。
他和郭宁的交情深厚,彼此都有战场救命之恩的。旁人在时,他顾忌着上下尊卑之分,好像被郭宁骂得抬不起头。不敢乱说乱动。关上门,可就是自家弟兄讲话了,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先往军帐角落里拿了一个大壶,两个杯子。
他今日在火场里受伤不轻,这会儿身体、左腿和右侧肩、臂都包裹了厚厚白布,透着浓烈药味。因为包扎严密,他的动作很是不便,拿着杯、壶等物,小心翼翼。
转回身,他把手臂支在椅子的靠背上,给自家倒了一杯壶中之物,仰头咕冬咕冬喝了。
郭宁看他这副惫懒模样,只有叹气:“来时,我还担心你着了火伤,无力控制部众。这会儿看来,你的精神倒是好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