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昏昏沉沉,他费力睁开眼睛:“明月……珠?” 见她哭成这样,他下意识的,就想抬起手,去抚去她的泪水,但刚一抬手,就是剧痛袭来,任凭他如何咬牙忍痛,可额上的涔涔汗珠,还是泄露了他的疼痛。 崔珣盯着她,忽长长叹了口气,他声音嘶哑道:“明月珠,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为什么要送她去枉死城? 他根本舍不得看到她的眼泪。 李楹咬唇,声音带着哭腔:“崔珣,你怎么到现在,还要赶我走?” 许是她哭得太过伤心,崔珣眼眶也渐渐湿润,他喃喃道:“明月珠,你怎么就这般傻呢?我击登闻鼓,告了圣人和太后,是注定活不成了,你何必要陪一个必死之人呢?” 崔珣苦笑,他没什么力气,所以声音很轻:“明月珠,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一个要揭发他罪行的臣子,也没有哪个母亲,能容忍一个要杀她儿子的外人,我是臣子,也是外人,我必死无疑……你不要白费功夫了,你走吧,去枉死城,然后投胎转世,不要再记得我了……” 她噙着泪:“既然你知道自己是臣子,是外人,你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为何还要去敲登闻鼓?为何要去告阿娘和阿弟?” 不能因为必死,就不做。 臣告君,子告父,他得不到文官的支持,也得不到百姓的支持,等君父在他身上发泄完妒意和怒气后,他就会被口塞麻核,绑缚刑场,凌迟处死,如同金祢一样,被百姓分食血肉,尸骨无存。 李楹扯了扯嘴角,苦涩笑了笑,她伸手,去细细抚摸他的眉骨,眉骨突出,眉峰微扬,这种眉骨的人,向来都十分倔犟,李楹道:“鱼扶危说,你夺取佛顶舍利的那晚,他提议将你我送出长安,前往西域,但是你拒绝了,你说,你有事未了,所以你不能离开长安。” 她说:“你的未了之事,是要一个人,去走一条必死之路,而我的未了之事,是逆天改命,让你的必死之路,变成必生之路。” 崔珣眼眶一热,他呢喃道:“又何必?” 他何德何能,值得她这般做? 她眼前,浮现了牛家村的二百二十个亡魂,她当时跟他们说,希望他们来生,还愿意做大周的百姓,可不知道这些亡魂,来生,会不会成为仍在突厥铁蹄下的六州百姓?他们,会失望吧。 她最后道:“十七郎,你不要再劝我走了,我要救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大周。” 他劝不动大周公主。 崔珣摇了摇头,他定定看着李楹,轻声道:“不会再躲了。” 李楹抬头看他。 他承诺死后不入轮回,灰飞烟灭,魂消魄散,用此,换那些与他在权力斗争中落败之人,早登极乐,往生净土。 崔珣眼泪自漆黑双眸滑落,往日面对她时的自卑终于变成了释然,泪水划过苍白脸庞,如同晶莹珍珠般颗颗落到地上,他望着她,似哭,又非哭:“明月珠,我现在,是不是有资格亲你了?” 崔珣嘴角酸涩扬起,他定定看着她的皎洁面容,然后几乎是虔诚的,俯下身,低头,用布满干裂伤口的唇,吻上了她柔软的唇。 昏暗的牢狱中, 大周声名狼藉的莲花郎,倚着潮湿冰冷的石壁, 鲜血淋漓的指甲缝隙满是烧红钢针刺入的细小伤痕,十根手指血肉模糊,他就这样,支着病体,带着满身的刑伤,虔诚地亲吻着他心中圣洁的明月, 他的亲吻,不带一丝情欲, 完完全全是心结尽去后, 如释重负的亲吻,他终于不再自我厌弃, 可以像最普通的郎君拥抱自己的心爱女子一般,紧紧拥抱明月, 而不是害怕会玷污明月。 唇边似乎还停留着他的气息,李楹眼泪不停滑落,她抽抽噎噎说着:“你一直值得,以前值得,以后也值得,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不会再遇上比你更值得的男人。” 她不敢去抱崔珣,只能用柔软的唇亲着他脸上的伤口,亲着他的鼻梁,亲着他的下巴,她想用这个方法告诉他,她是有 她最后轻轻捧起他骨肉脱离的手,眼泪啪嗒落下:“疼吗?” 李楹咬唇,眼泪越落越多,她俯下身子,去亲伤口处露出的白骨,崔珣很明显地瑟缩了下,但没有像她第一次亲他时那般逃避,自卑地说他很脏,他只是看着她,雾蒙蒙的双眸中满是不舍和酸楚,李楹抬头,泪水不断在眼眶中打转,她含泪笑着说:“十七郎,我很高兴。” 她最后说:“十七郎,等我。” 所幸,这世上,想救崔珣的,不止李楹一个人。 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曾经在边关无数次浴血奋战,誓死不退,在落雁岭面对数倍于己的突厥骑兵时,无一人后退,他们没怕过死,作为他们的家眷,他们也不怕死。 玄武门前,不断洒落热血,阿蛮被打伤了,老人被打伤了,节妇被打伤了,一个又一个的天威军家眷被抓入狱中,连稚童也没放过,围观的百姓,也从一开始的指指点点,变成肃然动容。 郭旭呆住了,回过神后,他说,他要去长安,去救崔珣。 纵然他们知道,也许此去,连没有出生的孩子都不会有活路,但是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们是郭勤威的家人,他们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人。 “郭帅为国尽忠,连头颅都被突厥人砍下侮辱,而你们,连他没出生的血脉都不放过,你们和突厥人有什么区别!” 卢淮的府中,卢淮阖上书本,对前来的国子监学子说道:“我没什么可以和你们清议的,你们都是国子监最优秀的学生,当今太后乃是明主,你们若想报国,切勿如我叔父那般,拘泥于男尊女卑的观念,这当是我,教给你们的最后一课吧。” “不了。”卢淮道:“大理寺是掌管谳治、平反刑狱的官署,而不是用来刑求直臣的,这不是我心目中的大理寺。” “也不了。” “去丹凤门,静坐。” 卢淮道:“此言在历朝历代,都备受推崇,在以孝治国的大周,更是被誉为圣人之言,君父者,既是天下人的君,也是天下人的父,违背君父者,既不忠,也不孝,而不忠不孝,其罪莫大。” 卢淮却道:“然,忠孝之外,还有一个字,比忠大,比孝大。” “正字。”卢淮一字一句道:“政者,正也,何谓正?忠、孝、仁、义,此为正,其身不正,何以正人?不能正人,何以为政?既不能为政,又何以为君,何以为父?” 他想起死去的好友王暄,眼眶又不由湿润了:“还有在这条道上,失去性命的,所有英烈之尊长。” 本来他形单影只,但很快,追随他的学子,也一袭白衣,坐到了丹凤门外,渐渐学子越来越多,达到数百人,均要求重审天威军一案。 一个郭旭,一个卢淮,一个让最朴素的百姓开始质疑隆兴帝,一个让最栋梁的士子开始质疑隆兴帝,只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太后,却始终沉默。 鱼扶危根本不在意生死:“某能与忠良和士子一起参与其中,已是三生有幸,又何惧生死?” 鱼扶危摇头,他又道:“崔珣的伯父,崔相公,还有京兆尹薛万辙,近日都称病不朝了。” 朝,李楹这倒是没想到,崔颂清是一个为了新政一切都可抛的人,他如何会在意崔珣生死?她转念一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是崔珣在殿上所说的,看不起崔颂清的这种道,震撼住了崔颂清,让他开始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像崔珣所说:“如果一种道,连为国家死而后已的将士冤屈都不顾,连无辜受难的百姓性命都不顾,那此道,不要也罢!” 鱼扶危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