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山上,层林尽染,翠华峰中,橙黄橘绿,观音禅寺,银杏亭亭如盖,朱雀大街,胡商熙熙攘攘,尽是盛世繁华。 食客们感慨了会,又说起果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卢裕民他们假仁假义,坑害忠良,活该落得这般下场,至于崔珣,投降突厥,罄竹难书,活该被流放到磧西。 而与之对应的,却是大理寺狱前,凄清苍凉。 只是此时,却再没有一个少女,撕开柔软绢帕,细心系在他手足之间了。 此去磧西,山高水远,他只能尽力让解差路上照顾崔珣,余下的,他也无能为力。 卢淮挥手让解差押送崔珣上路时,阿蛮握着一个丝囊,咬着唇,出现在大理寺狱前。 崔珣没接,阿蛮苦笑:“我阿兄能够翻案,多亏了你,你是我的恩人,就让我,报下恩吧。” 阿蛮愣了下,道:“大家都很好。” 她实在不明白,崔珣为何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要去抢佛顶舍利,以致于把自己弄成这样?当她问出自己疑问的时候,崔珣没有回答,反而问:“你们对如今的生活,是不是很满意?” 崔珣眸中划过一丝苦涩,他点了点头:“是不是大家,对天威军一案的处置结果,都觉得很感激?” 阿蛮说完后,她顿了顿,目光落到崔珣腕间的沉重镣铐上,她终于忍不住道:“望舒阿兄,那你呢?你为何……会成这样?” 阿蛮听不懂,但她心中还是涌现一种没来由的难过,她咬了咬唇,说道:“望舒阿兄,你能保住性命,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以后,你改了吧,你的命,也只有一条啊。” 阿蛮不理解,她问:“为何?” 他转而看向卢淮:“怀信兄。” 崔珣拱手,郑重向卢淮行了一礼:“这些时日,多谢怀信兄照顾,崔珣铭感于心。” 崔珣直起身子,说道:“怀信兄一直问我王暄下落,我都没有回答,但今日,我愿意告诉怀信兄,只是,需要怀信兄帮我一个忙。” “需要怀信兄,带我去大明宫。” 阵阵寒风刮过,本是秋高气爽的气节,当空红日,却被乌云遮掩,忽然一声惊雷响起,路过的行人望着密布阴云,说了声:“要下雨了。” 雪花一开始很小,只是一些细小的雪点,落在地上,转瞬而逝,几乎让人感觉不 大雪中,一人身披镣铐,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往红色肺石处走去。 “不是崔珣吗?” “难道他还想见太后?去求个恩典?” 流言蜚语中,崔珣只是步履蹒跚,拖着被棍棒责打过的伤腿,伴随着沉重镣铐曳地的声音,艰难,但决绝地缓步走到红色肺石处,他爬到肺石上,握住鼓槌,然后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敲响登闻鼓。 卢淮也呆住了。 他震惊看着那穿着囚衣、戴着镣铐、毅然决然敲响登闻鼓的身影,崔珣他,到底想干什么? 崔珣放下手中鼓槌,昳丽如莲的面容,此刻异常平静,风雪中,他一字一句说道:“我要告状。” “一告圣人,勾结突厥,残害忠良,出卖百姓!二告太后,包庇亲子,藏贼引盗、枉法徇私!” 崔珣击响登闻鼓, 状告太后和圣人的事,已经传遍了大周街头巷尾, 每个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大周开国百余年, 还没有胆敢状告皇帝的, 或者说, 前朝两百年, 再前朝, 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告皇帝的。 众人奔赴紫宸殿,只为唾骂这无父无君的反骨贼子。 隆兴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瞪着跪在殿下的崔珣, 清秀面容扭曲, 他恨不得即刻将崔珣拖下去凌迟处死,但是他不能, 长安城已是议论纷纷,他 他怒斥:“崔珣,你到底是何居心, 要如此污蔑朕与太后?” 面对帝王之怒,崔珣眸中,却没有半点惧色,他说道:“圣人若觉得臣是在污蔑,那敢不敢,在这紫宸殿上,与臣将这些污蔑之语,一一对质?” 崔珣轻笑:“我的确不算什么东西,也没资格让圣人与我对质,但不知,埋骨落雁岭的五万天威军,挣扎于突厥铁蹄之下的六州百姓,有没有资格,与圣人对质?” 崔珣侧过头,看他,看到那大臣都有些心虚,崔珣忽一笑:“冯侍郎,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在哭?” “你没有听到吗?”崔珣道:“冯侍郎,你真的没有听到哭声吗?你没有听到一片丹心、冲锋陷阵、尽忠报国,结果反被陷害的五万英灵的哭声?你没有听到勤勤恳恳、辛苦劳作、拥戴君父,结果反被出卖的六州百姓的哭声?他们的哭声,震耳欲聋,响遍了整个紫宸殿!” 崔珣环视群臣,继续道:“敢问诸位,我大周,五万将士的尸骨、六州百姓的血泪,有没有资格,让君父,对质?” 他此话一出,几个老臣已经是涕泪纵横,跪倒在地,口呼:“圣人,不可啊!” 珠帘后,太后手指慢慢攥紧深青祎衣衣摆,面色愈发焦灼,只是珠帘遮挡,众人看不清她的神情,崔珣已经一字一句道:“敢问圣人,隆兴十四年,突厥进犯丰州,六州告急,天威军主帅郭勤威接丰州刺史裴观岳求援,率五万天威军前去丰州救援,郭勤威到丰州后,本欲坚守不出,却被圣人一封敕令,逼迫出兵,郭勤威无奈之下,与裴观岳商定策略,率天威军绕到敌后,未料大军行至落雁岭时,却被早已埋伏的突厥骑兵包围,血战二十日,全军覆没,天威军败亡后,突厥攻破丰州,直取关内道六州,此事,圣人,知否?” “圣人当真不知么?” “但三人卖国之后,重用天威军的太后成了众矢之的,被迫隐居蓬莱殿,圣人得以掌权,自此依靠卢党,和太后分庭抗礼,要知道此事之前,圣人连任免官员,都要请示太后,此事之后,圣人终于不被太后所控,所以毋庸置疑,天威军一案,最大的得利者,不是卢裕民,不是裴观岳,也不是沈阙,而是,圣人。” 大周提倡母慈子孝,圣人和太后,自然要为百姓楷模,但大明宫中,这对至高无上的母子,争夺权力、互相算计的腌臜丑事,就被崔珣毫不留情地说出,即使这腌臜丑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从没有人,敢当着这对母子的面说。 隆兴帝也愤恨斥道:“崔珣!你简直……大逆不道!” 他句句掷地有声,太后与隆兴帝也不知如何反驳,因为到底是不是母慈子孝,他们心中,比 隆兴帝气到发抖,他勉强道:“朕与太后的母子之情,不屑与你争论,但你说朕是天威军一案的最大得利者,你是何用意?难不成就因为朕被卢裕民等人蒙蔽,误信奸佞,你就要把此案算到朕的头上?简直荒谬!” “朕当然不知!” 隆兴帝的神色,渐渐变的惊惶,崔珣又道:“圣人随口一语,被当时起居郎记下,起居郎并未放在心上,而此事太小,圣人酒醒之后,也并不记得,偏偏大周起居注,即使是君王也不能观看,况且籍书浩如烟海,谨小慎微如卢裕民,也没有关注到这记叙,因此这页记录,就一直留在史馆之中,直到最近黄门侍郎王暄奉命修史,王暄心细如发,看到此页,顿起疑虑,青州陷落,是十一月的事,试问圣人,如何未卜先知,得知从今以后,再也喝不到青州美酒?” 紫宸殿中,是死一样的寂静,群臣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看向御座上的隆兴帝,包括方才跪地哭求、为隆兴帝鸣不平的几个老臣,如今也都颤抖着嘴唇,看向隆兴帝,隆兴帝手指都在发抖,他攥紧拳头,指甲掐入手心,锐痛之下,他蓦然清醒:“崔珣!你仅凭一页起居注,就妄图污蔑朕!呵,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能代表什么?你焉知朕不是想停了青州进贡,以免劳民伤财,所以才说的那句话?朕看你,简直是失心疯了!”起居注的王暄呢?他被惠妃所抓,严刑拷打至死,尸首就埋在长春观外的荒林中!他死之前,在臣的手上写下‘帝杀六州’四个字,而惠妃也亲口承认,拷打王暄,非她一人所谋,惠妃身边助纣为虐的金吾卫,更无一不是圣人亲随,圣人若仍觉得自己冤枉,那大可以让三司去查一查,是谁指使惠妃绑走了王暄?又是谁,指使惠妃将王暄拷打至死?假如不是圣人的话,正好还圣人一个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