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声音很轻:“你给了我九根金铤,我只送了一根给大理寺的曹坤,其余的,我拿了。” 李楹忽然微微笑了笑,她捡起金铤,直起身子,问崔珣:“崔珣,你拿其他八根金铤,做什么去了?” 李楹摇了摇头:“我不要你还,我只想听你说,你拿那八根金铤,做什么去了?” 崔珣也感受到了她语气中的善意,他捡铜钱的手滞了一滞:“我……” “崔珣,说出来。”李楹轻声鼓励着他:“我想听你说出来。” 李楹微微一笑,她身边是一株盛开的迎春花,她站在迎春花下,一朵朵嫩黄花蕊绽放枝头,犹如星星点点,照亮了整个世间:“崔珣,你做了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不愿说出来呢?” “我为什么怪你?与其将九根金铤都给贪财的小吏,倒不如拿去帮助应该帮助的人,我非但不怪你,还觉的特别开心,因为我死了三十年,居然还能帮助到别人。”李楹望着崔珣,微弯着嘴角,笑容温暖柔和,她发自内心的说道:“我能帮助到别人,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觉得开心?” “更何况,你也没有私吞。”李楹想起崔珣府中陈设,如他一样的高官勋贵,府中几乎都是奢华无比,不但大量豢养昆仑奴和新罗婢,而且吃的是消熊栈鹿为内馅的玉尖面,住的是玉石铺的地面,暖炉用的是精贵的白檀木,可崔珣的吃住都十分简单,李楹说道:“你府中除了阿娘赏赐给你的东西,几乎什么都没有,这些年,你的俸禄,都拿去给天威军家眷了吧?” 崔珣喉咙滚动了下,他眼中似乎一热,他低下头:“没有……六年了……他们家眷,一年比一年少,如今,也没剩下多少人了……” 她仰着头,看向崔珣,声音如春风拂面:“崔珣,你以后,做了好事,别觉得不好意思说出口,你可是撑起了五万天威军家眷的生活呢,多么了不起啊,别因为别人骂你,你就连说都不愿意说,如果你怕没人听,就说给我听吧,我喜欢听。” 两人将所有铜钱都一个个捡完,合上木匣,然后才坐下来稍作休息。 崔珣也安安静静的在她身边坐着,他神情却有些郁郁:“若能入土……更好……” 两人闻着迎春花的芳香,看着碧水青山,鱼戏绿藻,李楹忽问:“你的伤口,方才没有裂开吧?” 崔珣道:“没有。” 她歪着头,眼眸中难得出现十六岁少女的俏皮光芒:“多累啊。” 一阵微风吹过,带来迎春花淡雅清香,李楹这才想起什么,她说道:“给你一个东西。” 李楹打开牡丹五色锦荷囊,取出一个鎏金银香球,这鎏金银香球和上次她送给崔珣的一模一样,她递给崔珣:“喏,这里面加了白芷、麝香、木香、沉香,可以散寒止痛。” “为什么不愿意呢?”李楹:“我既然决定再相信你一次,就会毫无芥蒂的对你,也不会耿耿于怀之前的事,否则,不是给我自己找不痛快吗?” 他顿了顿,含糊说着:“不见了……” 李楹眼眸如塘间碧水一般澄澈,她看着崔珣,莞尔一笑:“好。” 长安西市中,商贾云集,行人如织, 一间临近朱雀大街的酒肆热闹非凡,不时有胡姬和酒客的嬉笑声从酒肆中传出, 金发胡商牵着满载货物的骆驼, 从酒肆门口悠悠经过, 酒肆二楼雅座, 则端坐着两个穿着绯色常服的年轻郎君, 一边观赏着朱雀大街的繁华景象, 一边闲话对酌。 这年轻郎君正是在守岁宴上不忿崔珣的国子司业卢淮,他如今已调任大理寺少卿,而调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送了个莲花纹凤首酒注给崔珣, 以表讽刺。 卢淮一怔:“为何?崔珣不是都被太后打了一百笞杖, 而且褫夺官职了吗?他在太后那边,应是失了宠啊。” 卢淮沉吟,王暄是黄门侍郎,是圣人近侍之臣,对于上意的揣测,比他要高明很多,他道:“愿闻其详。” “略有耳闻,听说是崔珣从通化门外的官道挖出来的。”,如何会在官道里呢?” 王暄暧昧一笑:“是与不是,这我不敢说,但是天威军的主帅郭勤威,是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那郭勤威昔日不过是个从七品折冲府校尉,祖上都是卖草鞋的,可以说是寒门中的寒门,太后慧眼识人,将他扶持成安西都护府副都护,他也没有辜负太后期望,亲手缔造了全是寒门出身的天威军,天威军与突厥作战屡战屡胜,成为了大周最赫赫有名的一面旗帜。” 卢淮说到后来,语气已满是对郭勤威的鄙夷,王暄没有接话,只是饮下葡萄酒,说道:“六年前,圣人已经亲政,但是官员任免、政令拟定这些大权仍然牢牢攥于太后手中,朝中将相,多出于寒门子弟,世家几无立身之地,落雁岭一战,六州失,山河送,天下为之震动,士子儒生纷纷上书,将此次大败归咎于太后用人不当,百姓群情激愤,国子监上千学子长跪于丹凤门外,以血上书,指责女人误国,要求太后还政于圣人,太后迫于压力,罪已归政,从此隐居蓬莱殿,圣人这才有了任命官员之权,如今虽然太后仍旧势大,但和六年前的一手遮天相比,已经式微了很多,至少尚书左仆射这个要职,就由怀信你的叔父担任了。” 王暄道:“太后当时虽然迫于压力,将天威军众人处置之权交予圣人,以后也绝口不提天威军三个字,但是若非天威军,太后也不至于被迫归政,若你易地而处,难道不会对此事介怀吗?” 王暄只是笑而不语,卢淮又细细思索了阵,才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太后之所以不惩处崔珣,难道是想借盛云廷被杀一事掀起风浪,再次垂帘听政?” 王暄道:“翻案倒不至于,天威军已是人人唾骂的失地之军,此事已盖棺定论不可辩驳,太后没必要再去趟这个浑水,依我所见,她不惩处崔珣,是故意做给六年前逼她隐退的大臣看的,太后是要表明,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虽隐居蓬莱殿,但仅凭一具真假莫辨的枯骨,就能让他们人人自危!” 卢淮说罢,连灌三杯葡萄酒,酒意上头,他不甘道:“博衍,你既对此事洞察的如此清楚,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趁此机会,除了崔珣这个奸佞?” 卢淮大失所望:“博衍,你可是殿试第一,状元及第啊!” 卢淮心知他说的是实在之言,于是也不再劝,只是郁郁寡欢,喝着葡萄酒,王暄见状,宽慰道:“怀信,你且放心,我看崔珣此次,未必能安稳度过。” “崔珣骄横跋扈,但长安城,还有个更骄横跋扈之人。” 卢淮听闻,顿时喜上眉梢:“不错,如今手心手背都是肉,看太后如何取舍。” 卢淮和王暄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脱口而出:“崔相公?崔颂清?” 也是崔珣的伯父,天下高门之首,即使退居博陵,也赢得天下士子归心的那个崔颂清? 马车缓缓,一路驶入丹凤门,而丹凤门外,白衣士子仍然不愿离去,而是席地坐于门外,等待老师归来。 崔颂清站起,与二十年被逐出朝堂时相比,他苍老不少,须发皆白,但仍精神矍铄,太后轻笑一声:“听说你这些年散尽家财,开办书院,推广雕印,寒门士子,都对你感激涕零,称你为,白衣卿相。” 太后闻言,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只是语气并非真心赞叹:“崔卿,你身在乡间,仍心系国事,果然不愧为,白衣卿相啊。” “好一个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太后喝道:“崔颂清,吾二十年前就与你说过,下一次吾再召你时,便是杀你之时!所以此次你何以敢来长安?” “哦?为何?” 太后闻言,嗤笑一声:“你倒分析的头头是道。” 珠帘后,太后神色晦暗不明:“好,那吾就如你所愿,让你官复原职,但你之后的下场,吾无法保证。”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承认此人一片丹心,为国为民,她默了默,道:“崔颂清,你与你侄儿崔珣,倒真是南辕北辙。” 崔颂清敛眸:“臣此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曾经修书一封,将崔珣推荐给郭勤威。” 崔颂清压抑住自己对崔珣的厌恶情绪,他道:“崔珣虽然德行卑劣,但的确是一把好用的刀,他惹怒太后,太后略施薄惩便是,臣以为,太后应该摈弃私怨,重新起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