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8章 江州府试第一场!
白发老童生张游艺对周遭众童生们惊诧的目光置若罔闻,在府学门前大声吆喝着。
“手脚都麻利些!莫要误了某的府试吉时!”
他指挥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屠夫,在江州府学朱漆大门前摆开阵仗。
满满一桌的祭台上,祭品铺陈开来——金鳞闪耀的活鲤尚在盘中挣扎,一道金箔纸扎成的龙门。三牲头颅泛着油光,六畜胙肉垒成小山。
时鲜瓜果与精巧点心间杂其中,香烛青烟与纸钱灰烬交织升腾,竟将这庄严学府门前化作了一座祭祀道场。
江行舟转头看去,不由愕然。
恍惚间,他会想到了寒冬时,江阴那场县试。
这一幕,好熟悉啊!
沈织云手中的折扇“啪”地合拢,掩住了嘴。
白发老童生张游艺已跪在满桌祭台前,无比虔诚。
“神灵、土地保佑!”
张游艺三炷高香举过头顶,嘶哑的嗓音惊飞檐下栖鸽,“求开天眼,佑我张游艺,今科必中秀才——!”
“呵!”
不远处,府童生案首赵子禄忽地嗤笑出声,“科举靠的自己的十年寒窗苦学和本事!临到考场才想起抱神仙的脚,怕是晚了吧.!你是谁啊?”
却被身旁同伴拽了衣袖,低声道:“赵兄!这位江阴县的张游艺兄,乃是本江州府一府五县,赴考年龄最高的童生!”
“原来是江阴老童生!”
赵子禄却不以为然,扬声道:“《论语》有言:‘子不语怪力乱神!’又道:‘敬鬼神而远之。’.我辈读书人考科举,与神明何干?”
话音一落,周遭童生纷纷侧目,眼中既有赞同,亦有讥诮。
“不错!我辈读书人,当以圣贤之道立身,岂能效仿这等旁门左道?”
有人附和,声音虽低,却字字如刀。
不少童生望向张游艺的目光,愈发鄙夷。
在他们看来,读书人祭祀天地、列祖列宗,叩拜父母,乃至大周国朝文庙正统圣人、功臣神将,皆是正道。
可眼前这一幕——
不知祭的是哪路野神、何方土地?
竟妄图以此求得功名?
未免有些可笑!
张游艺被他们怼的面红耳赤,只能不置一词,继续祭拜。
“张兄,你这是.拜的哪路神明?”
众生人群中,顾知勉压低嗓音问道,眼中既有困惑,又带着几分跃跃欲试的试探。
“呃”
张游艺正念念有词,闻言一愣,浑浊的老眼眨了眨,对顾知勉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顾兄有所不知,
我这祭品可是有讲究的,
金鳞跃龙门,取个金榜题名的好兆头!!
时鲜瓜果,专供圣人清享!
三牲六畜,孝敬灶君、土地!!
香烛通神灵.!
纸钱孝敬各路阴神勿挡我道!
管它是哪路神仙!
文圣武圣、城隍土地、过往阴神有一个算一个,老朽都伺候周到!
他们得我好处,断然不会阻我前程!”
“老朽如今七十有二,连考五十载而不中。早已经老眼昏,靠自己是不行了,唯有乞求神明!”
说着,他声音陡然哽咽,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祭台,“上次能中童生,定是有神明垂怜!
此番若得中秀才,我必日夜供奉其牌位,香火不断!”
说罢,他忽然想起什么,又急匆匆补上三炷香:“对对对,还有文昌帝君!
文昌帝君在上!
若保佑老朽今科得中,定当日夜供奉,香火不绝!”
顾知勉见状,眼中精光一闪。
也是!
他整了整衣冠,恭恭敬敬地拈香三拜——至少拜一拜文昌帝君,总不会出错的。
“哎呦,又多了一位临考抱神脚的!”
赵子禄正待出言讥讽羞辱,
“借张兄这香火,敬献文庙诸圣——!”
江行舟的声音不轻不重,打断了他的话,恰好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他整了整青衫前襟,三指拈起一炷香,在烛火上轻轻一旋。
香头“嗤”地燃起一缕青烟,在他冷俊的眉目前袅袅升起。
他的动作很慢,却很稳。
俯身时腰间玉佩纹丝不动,衣袂不起微尘。
既无张游艺那般癫狂,也不似锦衣少年赵子禄那般倨傲不屑,只是规规矩矩地对着文庙方向行了三个大礼。
他不信神佛,却敬本朝文圣。
倏然间——
祭桌上那尾快翻肚白的金鲤猛地一挣,鱼尾拍打案几脆响,凌空一跃,竟不偏不倚的跃过桌上那道金箔纸扎成的龙门。
“哎呀~——!
金鳞跃龙门!”
张游艺顿时惊喜的瞪大了眼睛,手指死死指着供桌,白胡子簌簌抖动:“中了中了!我等祭拜之人,这一科府试,定然是要中了!”
“.”
祭桌前,
众童生们顿时愕然,面面相觑,安静下来。
一些个原本犹疑的童生对视一眼,默默理了理衣冠,拈香躬身一拜。
甭管行不行,拜了再说。
“吉兆!
这是吉兆啊!”
“快!快把香续上——咱也拜一拜,沾沾江兄的吉气!”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中,一个、两个.不论世家子弟、寒门士子,越来越多的童生,跟着拈香拜了拜。
愣把赵子禄给气了个面色铁青。
在一片晨光熹微,江州府院外二千童生们,或闭目喃喃诵着圣贤书,或焚香伏地向文庙方向长拜。
府院外正热闹、喧嚣之间。
“咚——”
江州府院浑厚的钟波震碎晨雾,朱漆府门轰然洞开。
八盏大红[金鲤文灯]在府院外高高挂起,绯红的灯影在青砖地上投出八道跃动的光痕,恰似金鳞出水。
“铿!”
两列府兵铁甲士卒齐振长戟,寒芒在曙色中连成一道银河。
衙役们红绸扎腰,敲响铜锣,声如裂帛:
“开——龙——门——!”
“江州学子跃龙门喽~!”
在锣鼓声中,那扇数百年府学的蟠龙照壁完整显露真容,“府试大考——入场!”
顷刻,两千青衫在晨光中列成长龙,肃穆如待阅之兵。
数百名衙役手持水火棍,挨个搜身检查众童生们的考箱、考具。
江州府衙役六班头,手持备玄铁符、照心镜,查舞弊、携带夹抄。
开考匣,考匣内只允许简单内置:松烟墨錠、砚台、笔具、清水葫芦,防止小抄夹带!
脱布袜赤足踏青砖,查足底夹带。
散发过肩,查发髻藏物。
查衣襟夹层!
查笔管中空!
凡有夹带作弊者,当场黥面,下狱。
检查完毕,方才放行进入江州府文院内。
突然,队伍内一声惨叫——
某生考匣夹缝内,竟滑落一张黄纸墨迹尚新,吓得他两股颤栗失声。
刘班头冷笑,府院旁的一口火炉,拿起已烧得通红铁钳:“今科第一个黥面之人,倒是来得早。”
惨叫声中,
众童生队伍依旧沉默前行。
众童生们轻车熟路,依次进入江州府院内,还需在江州府的礼房,验明正身。
“肃静——唱名验身!”
一声铜锣震响,保人们手持联保册列于廊下。每册朱砂泥印尚新,细麻绳捆扎。
“江州府江阴县东赤岸里顾氏子弟——顾知勉!”
被唱到名字的青衫少年顾知勉浑身一颤,小跑上前。
指尖蘸了印泥,在保册上按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鲜红的指印,像极了初绽的梅瓣。
“领考舍牌!”
顾知勉黄持杨木考牌,入手冰凉,上面蝇头小楷刻着:「江阴顾氏庚辰年生保人周明德」
字迹间还散发着新刻的松木清香。
队伍中有人偷偷打量考牌,却听衙役喝道:“牌不离身,随时核验!违者以舞弊论!”
江州府院前青烟如柱。
“吉时已到,向文庙诸圣,献祭文!”
太守薛崇虎蟒袍玉带立于丹墀,身后一排绯袍青袍,别驾、主薄、司马、功曹等按品阶雁列。
主考官周院君孔雀补服映着晨曦,双手捧《请圣表》过眉——那洒金宣纸上,墨字如蚁,却承载着江州府两千士子的青云梦。
“伏惟圣贤垂鉴——.”
主考官周院君着孔雀补服,诵读《请圣表》,焚《请圣表》于青铜鼎内,
表文入鼎的刹那,火舌倏然窜起三尺,惊得众人后退半步。
青烟扭曲着升腾,在江州府院琉璃瓦上化作游龙烟柱,直冲云霄。
祭礼毕。
“咚、咚、咚——!”
登闻鼓鸣三通。
鼓声碾过江州府院屋脊兽的脊背,惊散满城晓雾。
江州城尚浸在靛青色的晨雾里,
府学院外玄甲如潮。
三千府卫营精兵执戟而立,玄色龙纹旗在料峭春寒中翻卷,金线绣就的龙睛在曦光下时隐时现,恍若真龙巡狩。
铁甲相击之声如碎冰相撞,森然兵阵将八进院落的考院围成铁桶。
寒刃折射的冷光在青砖影壁上流动,惊得宿鸟噤若寒蝉。今日江州府试,便是只蚊蚋也休想擅入禁地。
两千余名考生鱼贯入府学院考舍,锦衣郎君腰间玉佩叮咚,与寒门学子磨薄的麻履声交错成韵。
最扎眼是那群六七十鬓发如霜的老童生——他们佝偻着背脊,枯瘦的手指却将考牌攥得死紧。
考生们按赤青白黑四色考牌分流,脚步声在青石板上阵阵回响。
考舍分列甲乙丙丁四区,每区五百间青砖黛瓦的号舍如棋盘般整齐排开。
每间号舍虽仅半丈见方,却比县试时的茅草棚子,体面百倍。
江州府的衙役们手持桃木长柄,将驱邪、驱毒虫的桃枝水泼洒在砖缝之间。
礼房书吏以朱砂笔饱蘸丹砂,在每间号舍门楣题写“文昌庇佑”四字,和考舍编号。
“张游艺,丁字七十六号!”
张游艺微微颤颤的步入那方青砖小舍,老茧横生的掌心抚过门楣丹砂未干的“文昌庇佑”,竟触到些微温意。
半丈见方的号舍里,桃木案几上驱虫水痕犹湿,分明是衙役泼洒时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