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石本已拔步欲走,不想为他所牵,心下微觉诧然,问道:“许多行李?”
骨儿碗遭他一问,也知托词立不住脚,但因女鬼窥伺在侧,岂能直言相告。当下对着荆石比手画脚,暗示其当随自己同逃,见荆石悟性愚钝,迟迟不知反应,又是瞬目歪舌,连扮怪脸,欲使其神会鬼魅魍魉之凶戾。
他一番良苦用心,奈何是对牛弹琴,半点不能点透伴当。正是心焦如焚,那女鬼却道:“子蕴随身之物,想必俱在那洞中。我且封住便是。”说罢广袖轻抬,便见几点翠星飞出,荧荧灭灭,绕空曼舞,又往山洞飞去,落住洞前不动。
骨儿碗未防她有此妖招,顿时大吃一惊,赶忙溜身藏到荆石腿后,眼看翠星落地,又偷觑那女鬼模样。他身为僬人,于陆人长幼妍媸不甚善辨,此刻打量女鬼,只觉其皮光光、发黑黑,虽同水老太婆一般盘髻簪饰,却似年龄不大,也未显如何可怖。当下抓紧木棍,给自己壮一壮胆,对那女鬼道:“兀那小丫头,俺是此岛将军骨儿碗,你是何方鬼怪?缠着我岛上的人做甚?
女鬼俯身看他,偏头道:“你这小溺奴,瞧来不过初初成体,反倒唤我是小?左右我总比你长些,纵不唤我一声娘娘,也不该叫我丫头。”
骨儿碗道:“俺又不是陆生人,无父无母,怎地管你叫娘?你且报上名来。”
他两个你言我语,虽是交流无碍,实则各说各话。荆石在旁听到此时,终于轻轻咳嗽一声,低头拉了骨儿碗道:“这位是与我同来的青都使者,术法高强,不可无礼。”
骨儿碗虽不知青都为何物,唯独对奇法异术颇存畏惧,一听荆石说人术法高强,又似并非鬼怪,便也不敢逞强装横,将长棍背到身后,口中哝哝道:“那也做不得俺亲娘。”
荆石又咳一声,将他往旁推了推道:“娘娘乃是尊称女圣,非你所想意思。你若不肯叫,跟我同唤一声赩仙也可。”
骨儿碗听得糊里糊涂,抱住他手臂道:“甚么系先系后,恁地乱人?也罢也罢,既不叫俺认娘,俺唤她一声娘娘便是。那白娘娘,你找俺岛上的人,却是想做甚?”
他不知对方姓名来历,但看其一身白衣,信口便起绰号。其人倒也未见不愉,依旧俯身同他道:“我与小将军岛上这位郎君曾有旧识,今日偶逢,想叙些故话,还请小将军通融。”
骨儿碗听她言语客气,更难得竟称自己一声“将军”,立时志满意得,松开荆石手臂道:“不妨事,不妨事,你且将人带走。”说完此话,转念想到不可如此大意,又扭头道:“暂借无妨,可不能将人带出岛去,否则俺难得跟老头交代。”
对方微微笑道:“既是小将军岛上之人,自然不敢擅越。”
斯人言语吐字,其声清如玉叩,悦而生凉,又是屡把“小将军”挂在嘴边,于骨儿碗听来实如天籁。当下收起棍子,又猛扑一手,捉得草丛边展尾的孔雀,方才挟了鸟蹦跳而去。后头两人共立原处,目送他挟鸟抱棍,一路闹哄哄进得洞内。
荆石正望山洞摇头,却听身旁之人微微吐气,依稀似在发笑。侧眼而望,果见其人面靥淡开,若有薄欢。
昔年他与对方别于东域青山都,自此再未有晤,算来已逾十载。而今端看斯人,霜容玉面未改,宛似画中走出,正是当年救其急难的南海大修珑姬。然其虽是朱颜不老,妆容却同以往大异,风神气貌亦似不同,却叫荆石心下存疑。
他正暗自度察,旁边珑姬忽而转首,望他说道:“子蕴幼时不善处人,而今却得与异族结友,果是长大了些。”
荆石当即转目避视,口中应道:“他是岛上长者遣来伴当,熟悉此地风情,于我扶掖良多。”话到最后,似是尚有下文,却又戛然而止,低头只望脚下。
珑姬觉出他举止异样,偏头问道:“子蕴似还有话未尽,不知欲言何事?”
荆石摇头道:“无事。赩仙来此又是为何?”
珑姬闻言,却不即答,稍稍理了理鬓旁发丝,方才温言道:“今次因受青都所托,来此代监大举。子蕴既为试生,本当回避免嫌,不使你知我在此。但连日看子蕴举止,实与旁的试生迥异,索性现身相见,也好问你一问。”
荆石听罢未见动容,只点头道:“原来赩仙在此多时了。”
珑姬轻轻唔了一声道:“我职责在身,替那瓴观侯监看诸生情形,并非仅察子蕴一人。先前来得几遭,只看子蕴与那小溺奴闲游山野,似乎尚未规整牧治。”
她说到此处,脸色虽仍温和,语中隐有责询。但想公子虞不问经文,不考策对,直遣诸生治岛,自然是轻席谈、重实业,要以期年之政绩为评。此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欲在僬国异乡有何作为,纵非登天之难,也须勤于民事教化。像荆石这般孤游荒野,蹉跎月余光阴,实非智者所为。
此间关节,荆石何尝不知。他料珑姬御风乘云,遍看诸岛,对众试生情形了如指掌,而今说出此话,想是自己已然落于人后。然他本来无意求仕,又是心有别计,却不好与珑姬分说。当下只作晚辈恭听之态,点头道:“在此驻留,是为查验山兽一事,并非贪图玩乐。”
他还待再说详细,珑姬却先道:“此事我已晓得。我虽知那山兽真容,可今为监察修士,不可因私助你,你若欲知此事究竟,须得靠你自己本事。其实此物本与今次大举无干,子蕴实不必费神于此。”
荆石不应其言,只道:“本当自力更生,不劳赩仙出手。”
两人谈到此处,再是无话可说。荆石陡逢故人,心绪犹自起伏,虽有千般疑问,但虑彼此身份,终归沉入腹内不表,免有徇私之嫌。正是寂寂无语间,珑姬忽道:“今日雪晴,子蕴可随我去林间走一走?”
荆石立道:“尊者所邀,荣不敢辞。”
珑姬闻言,不由向他多看一眼,却只摇头微笑,并不多置评语,便抬步往湖外林间走去。荆石待她先行两步,这才垂首紧随其后。
(本章完)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