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察哈尔十万大军东进,短短时间便击破肃州,继而甘州大惊,陕西震动,这难道不算大事吗?
既然现在北边已然安靖,那眼下的局势和李唐击破东突厥之后有什么不同?除了京师不在关中之外,几乎完全一样!既然一样,那大明的下一步战略当然就应该也是“击破西突厥”啊!
朱翊钧很快就“想明白了”,一拍大腿,道:“日新,要论这样的大战略,还得是你说得最清楚明白。朕决定了,出兵西域是一定要做的,不过正如你所言,这件事颇不容易,各种准备必须确保万全,争取一战成功。”
高务实拱手道:“皇上圣明。”
“你是地官,你觉得这些准备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朱翊钧问道,然后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在不影响朝鲜内附的情况下。”
高务实略微沉吟,大致估摸了一番,这才道:“整体而言,臣以为最好能有两年时间完成各项前期准备。这些准备包括调集和训练相关军队、联络土默特与鄂尔多斯、购买或租用足够的骆驼、将军粮提前囤积于前线并妥善储存等等。”
“两年……”朱翊钧琢磨了一下,问道:“两年时间,朝鲜内附相关的各种事情应该也差不多能办妥吧?”
高务实点头道:“若无重大意外,这是理所当然的。不过皇上,您可别忘了还有日本方面……”
“你且慢。”朱翊钧摇头道:“日本方面的事情……怎么说呢,朝廷内部争议很大。”
他见高务实听了这话就有一个挑眉的神情,立刻伸手虚虚一压,示意后者稍安勿躁,然后继续说道:“一开始我见你坚持,自然是支持你这一派看法的,但刚才听你分析了西域这档子事之后,我觉得……得有个侧重,或者说需要调整一下先后、主次。”
高务实略微皱眉:“皇上的意思是平倭之战应该延后,先把西域的事情解决?”
“你觉得怎样?”朱翊钧问道,他还是很重视高务实的意见的。
高务实沉吟片刻,皱眉道:“调整主次先后本来并非不可,但眼下的战机如若错过,却是非常不应该。”
“此言怎讲?”
“臣的意思是,丰臣秀吉这一死,实在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那套所谓丰臣公仪,臣之前已经在奏疏中向皇上说明过,其实问题很大,乃是以文职关白侵夺了征夷大将军的职权,与倭国传统不符,国内一直就有很多人暗中反对。
他活着的时候凭借实力、威望以及一些权谋手段,还勉强能够压制住,至少面子上能够维系着,可眼下他本人死了,唯一的儿子却年幼无知,倭国国内已经暗流涌动……
按照臣原先的想法,只要在这种时候暗中挑动一番,让倭国国内的矛盾激化,然后拉一派、打一派、震慑一派,就可以比较轻松地拿下日本,逼迫各路大名纷纷降服,继而就算是达成了目的……”
“诶,等等。”朱翊钧皱眉道:“各路大名纷纷降服就达到了目的?不打算和朝鲜一样让其内附吗?”
“很难。”高务实摇头道:“倭国与朝鲜还是有很大区别的。朝鲜与我陆路相连,一旦内附,法统确立,辽东军就是高悬于其头顶的利剑,大军朝发夕至,何况届时还可以于当地驻军,更加方便镇压不法。再有女真转封于其内,又能使其无法团结一致,方便于我朝从中……展布。
倭国则不同,其孤悬海外,若要做到随时出兵镇压不法,则必须长期维持一支强大的水师,否则便只能依靠民间力量,如北洋海贸同盟……征调民船虽然历代皆有惯例,但总不能以此为倚仗,否则岂不是颠倒了朝廷与民间的主次?
可是,让朝廷水师长期维持较大规模却又无此必要,毕竟除了日本之外,朝廷目前并无海上之患,而一支只为了打仗存在水师,无论是打造成型还是每年的花费,都可谓十分惊人……皇上应该知道臣这二十多年才打造出来的京华两洋贸易舰队花了多少钱吧?”
朱翊钧摇头道:“具体的我哪知道,但大概情况还是有所了解——就冲你那艘‘东昌’号一条船花了三十五万两银子,我就知道两支舰队怎么着也是数千万的银子的本钱砸进去了。
哼哼,你是管户部的,你觉得朝廷砸这么一大笔钱去搞一支平时压根用不着的水师,外廷会怎么说,士林民间又会怎么说?”
朱翊钧说到此处,忽然捏着嗓子,装腔作势地道:“以皇上富有四海,宜思慎乃捡德也。夫何取银动至几十万两,索潞绸动至几千匹,略不知节。今又靡费数千万两以为水师,痛哉!四海本无风波,水师筹建为何?皇上无宜自解,何以信天下,而服沂之心耶!”
朱翊钧这般装作朝臣诤言苦谏的模样自嘲,让高务实都绷不住严肃的表情,一下哈哈大笑了出来。
但朱翊钧却没笑,反而羊怒道:“你还笑!你是不知道,我这皇帝当了快三十年,一开始没亲政还好,朝臣们还时不时上疏称颂一番。可自打亲政以来,不说每日吧,每个月总少不了这样的‘逆耳忠言’。
我可跟你说,他们可和你刚才说的‘逆耳之言’不同,你那是就事论事,他们纯粹就是没事找事,一个个都好像教训皇帝上了瘾,一个月不教训,好似整个人都不舒坦!简直晦气,成心让我发怒!”
这种事高务实也不好说太过,只好笑着道:“臣见皇上似乎也没怎么因此发过怒呀。”
“哈,那是,那是。”朱翊钧哼哼唧唧道:“他们想让我发怒,是想着名留青史呢,这点心思我会不知道,会让他们这些人得逞?我偏不理他们,统统留中不发,让他们一拳打在棉花上……名留青史?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高务实忍不住再笑,朱翊钧却感慨起来,起身走到他身边,按住了想跟着站起来的高务实,道:“想要名留青史不是不可以,学你不就好了?安南定北,平西征东,将来后人提及,谁不得翘起大拇指夸一句‘壮哉高公’?
偏偏他们又没什么本事,只把骂皇帝当做留名的捷径,个个都以为自己是魏征……真是笑话!若非有李世民的贞观之治,他魏征再如何直言敢谏,青史之中谁关心他?”
高务实难得听朱翊钧发表议论,没想到还如此一针见血,不禁肃然拱手道:“皇上高论,臣也深以为然。”
朱翊钧很是满意,不过还是很快摆了摆手:“算了,这些话也就和你说说,平日里都是放在心里,和谁也不敢说……这皇宫大内呀,别看规矩彷佛很严,其实从来都是个筛子。”
诶,您这话臣可就不好接了,毕竟皇宫大内对臣好像也不怎么把门。
好在朱翊钧也没打算等他回答,而是坐了回去,感慨道:“你回来就好,我才总算有个人能说点话……皇后和郑妃那儿平时也能说几句,但皇后规矩得很,一旦我说的事好像要和朝政有关,她恨不得效彷许由去洗耳朵。
郑妃的胆子本来倒是大点,但自从前些年皇后养好了身子,虽然那会儿还没有产下皇子,但郑妃也沉默了许多。
不瞒你说,今日皇嫡子出生,我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郑妃,不知道她现在心情如何,我……很担心她。”
高务实恍然大悟,心道:我就说皇帝刚才为何因肃州陷落而如此愤怒,虽然事情的确不小,但对于一个御极三十年的皇帝而言,怎么着也没到勃然大怒的地步才对,这未免太失态了。
原来背后的原因却在这儿……皇帝是因为皇嫡子的出生又喜又忧,陷入了某种情感上的自我矛盾,自然就敏感得很,情绪便非常容易失控了。
但这种事即便是高务实,那也不好随便劝,只能稍稍转移话题,道:“郑皇贵妃陪伴皇上多年,皇上与她相知相爱,有此感触实乃情理之中。
然则今日是天下之喜,是皇上之喜,也是皇后之喜,皇上若因为对郑皇贵妃心生愧疚而忽视了皇后娘娘的心情,臣窃以为对皇后娘娘亦是不公,还请皇上……”
“你说得对,我刚才在你来之前已经意识到了,然后特意去探视了皇后……但她听说你要来陛见,又很快把我赶出来了。”
朱翊钧叹息道:“日新,说实在的,皇后真是个好皇后,就是……唉。”
高务实大概明白他的心意,可能他觉得皇后问题就出在太在意做好这个皇后了,反而让他和她之间少了点寻常夫妻的普通感情。不过这种事有时候没法避免,或许可以说也是某种“此事古难全”吧。
高务实只好陪着皇帝苦笑,道:“皇上这么一说,臣也觉得颇有同感……臣之正室黄氏,说起来也与皇后的性子有些相似,因此这么多年来一直南北两地奔波,操持十分辛苦。再加上臣常常出征在外,有时候她还要调整回京的时间来迁就臣,让臣觉得颇为内疚。”
这下子同病相怜了,朱翊钧顿觉不忍,道:“以后你就少亲自带兵出征吧,我瞧着也没什么非得你亲自出马的大战了。西域那地方实在太远,就算当地有尹犁河谷那样的好地方,可毕竟路上着实是鸟不拉屎,你一个文人,要是路上还把身子熬坏了,我可怎么和尊夫人说起?”
高务实动情地道:“皇上卷顾,臣感激不尽。若确实不必臣亲自领兵,臣自然也愿意在京师偷点懒……不过若事有不谐,臣也不敢以辛苦自辞责任,否则臣将来又如何向先帝交代?”
既然提到先帝,朱翊钧也不好多说了,毕竟先帝当年的确是将高务实按照儿子日后的首要辅臣来培养和期待的,这些情况他和高务实两人都一清二楚。
“你这些年的功绩,足以告慰先帝了。”朱翊钧只能这样肯定道,然后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对了,今日皇嫡子出生,我想起来一件事颇为后悔,但又不好对其他人说,只能和你说一说了。”
高务实有些诧异,问道:“何事会让皇上后悔?”
“常洛。”朱翊钧长叹一声,苦恼地道:“这名字取得轻易了。他又不是嫡长子,早前怎么能把‘洛’字取给他了呢?可是这件事早就木已成舟,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可真是让人烦心。”
高务实愕然道:“皇上说后悔……就为这事?”
朱翊钧不满地道:“这是大事啊!你知不知道朕的名字就寄托了先帝的期许?”
那我肯定知道,可是这问题也不大……至少没那么大啊。
见高务实仍然显得有些不以为然,朱翊钧翻了个白眼,然后好像临时想起什么事来,有些好奇地道:“诶,一说这事,我忽然想起你的长子……他是嫡长子吧?叫高渊对不对?”
“不曾想犬子贱名竟能被皇上记住,臣不胜惶恐,代犬子谢过皇上关心。”高务实的回答一如既往地滴水不漏。
朱翊钧却似乎关注点不在这里,而是继续问道:“但你……过继给永宁的一子名叫高洛?”
“是,皇上,此臣之六子,也即嫡三子。”高务实回答道。
“还真有这事啊?”朱翊钧眉头大皱:“你就不觉得这样取名可能会让高渊……嗯,心怀忧虑吗?”
高务实诧异道:“皇上此言何意?”
“洛水,华夏之文源;洛阳,中国之中国。”朱翊钧十分认真地道:“何况,隋炀帝于洛阳开科取士,武则天于洛阳初创武举,洛之一字,其重……不可言。你为嫡三子取名曰洛,真的没有其他意指?”
高务实勐然被朱翊钧这番话吓得冷汗都下来了,极其少见地当着皇帝的面变了脸色。
但他反应很快,先起身整了整衣冠,然后俯身下拜,道:“皇上此问,恐非在意犬子渊是否会心有忧虑,而是指臣为嫡三子取此名乃有不轨之心。此指臣不敢受,远的不说,前陕甘经略郑洛,不也是以洛为名么?
至于臣六子名高洛,这取洛为名就更是意外了。那日长公主问臣可有为此子取名,臣说尚未取之,又问长公主可有什么想法。长公主说,希望这孩子的名字能与臣家乡有所联系。
臣是河南人,家中子女又都以水旁取名,既然长公主说名字要与臣家乡有所联系,臣自然第一个就想到洛水,于是为之取名曰洛。
以上所言,请皇上立即召永宁长公主前来面陈,臣于此期间不与任何人相见,长公主即来,臣也当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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