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的确是事实,可是……”赵志皋斟酌道:“高日新既然敢提出这样的建议,可见他认为这一条也和从前许多祖制一样,是可以绕过去的。
比如说,太祖之所以立下不征之国,是因为太祖认为他们对我中国没有威胁,只是担心后世子孙自视富强,以征伐为儿戏,陷入‘国虽大,好战必亡’的危险当中。
然则眼下倭国之事却超出了太祖皇帝的预计,是倭国首先动武侵略了我天朝臣属,故我不得不对其用兵。至于是否是驱逐倭寇即可,即如眼下这般,那却不能不想到另一种可能……”
沉一贯皱眉问道:“什么可能?”
“朝鲜内附了。”赵志皋分析道:“朝鲜既然内附,那就成了大明本土,而朝鲜南部与倭国相距甚近,仅两日海程。如此一来,倘若不伐倭国,是不是可以说我朝之朝鲜始终受到倭国的威胁?”
沉一贯沉吟道:“?J阳兄是说,高日新会以此作为原因,认为应该将日本彻底打败,从此遏制其野心与实力,如此才算是稳固了朝鲜这块新附之地?”
“然也,但此仅其一。”赵志皋叹息道:“蛟门兄,你或许不知道,当初我与高日新还曾在翰林院做过一段时间的同僚,我对他这个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沉一贯“唔”了一声,没有多说。他这个表现其实事出有因,因为他当年殿试只中了三甲一百三十六名,虽然后来还是馆选过了,中了庶吉士,但在翰林院的地位依然不高,甚至可以说是最低的一批。
大明特色嘛,在翰林院这种地方,大家都是“唯成绩论”,你老兄考个三甲也配和一甲的“天上神仙”套近乎?
当然,沉一贯是隆庆二年的进士,比高务实可早了足足四科。不过沉一贯在翰林院待的时间可比高务实长太多了,高务实进翰林院的时候沉一贯居然还在,并且依旧只是个编修。
相较之下,高务实作为状元可是一进去就做修撰的(约定成俗,状元直接做修撰),可见成绩这东西在大明朝官场几乎是某种硬通货。
虽然万历八年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高务实和沉一贯都在翰林院任职,但其实因为沉一贯当初的心学立场和他提出的几次观点都为郭朴不喜,便被打发去兼任了南京国子监的司业,所以两个人几乎连照面都没打过几次。
赵志皋就不同了,他也是隆庆二年的进士,与沉一贯是同年,但赵志皋却是那一科的探花郎,属于“天上神仙”三人组之一。高务实在翰林院时,赵志皋已经做到翰林院侍读学士,所以高务实主笔万历版《大明会典》时,赵志皋甚至算是他的上级领导之一。
正是由于这样的经历不同,赵志皋提起这件事会一副津津乐道的模样——我当年可是他高日新的上峰,而沉一贯则连话都不愿意多回——娘希匹,我当年甚至没机会和高日新说话。
当然,赵志皋只是略有得意,倒不是故意戳沉一贯的痛处,因此他见沉一贯没多少表示,便自顾自继续往下说道:“蛟门兄是否还记得数年前明联储的南京挤兑桉?”
沉一贯目光中闪过一抹阴光,冷冷地道:“自然记得。”
“那就好,蛟门兄应该记得明联储后来拿出来的银砖吧?”赵志皋认真地道:“其中有很多都阴刻着‘日银某某某’的编号。”
“是。”沉一贯依旧面色阴沉。他当然脸色难看,因为在那件事里头,他也是“江南同盟”的一份子,虽然她拢共只提供了其中的三千多两明联储银票,但好歹也算空头之一。
谁知道明联储居然真能在一个半月里拿出那么多现银,害得他们白忙活一场不说,后来还被明联储定了一个“十年观察期”,所有后续十年内的正常储蓄都被要求说明钱款来历,并且要画押作证。
虽然这个举动对他们来说也没有太实际的影响,但面子上无疑很不好看,就彷佛明联储已经公开宣布他们这些人是某种嫌犯一般,让人心中愤满。
也许有人会说,不把钱存在明联储不就行了吗?当然不行,真的不行。
明联储发展至今,其大额、中额、小额银票的流通已经非常广泛,尤其是在经济发达地区,更是几乎成了法定货币一般。
如果说一般的老百姓会认为五两、十两的小额银票意义不大[注:因为成本关系,目前明联储最小额的银票就是五两,再往上是十两],因为他们平时花钱用不到这么大的面额,但是对于稍微有点家底的中产群体,尤其是商人而言,离了明联储的银票那可就真的太不方便了。
倘若这商人的生意再做大一些,一次交易上千两银子的货款,那自然谁都愿意收“一张纸”而不是一大堆现银——财不露白啊,这么多现银带着走也忒不安全了。
沉一贯的家庭条件可是相当不差,乃是士林名门出身,他本人更是大诗人沉明臣的从子——从子其实就是“亲侄儿”的意思,和高拱与高务实的关系一样。沉一贯的祖父则是大书法家沉文桢,可见他们沉家的底蕴。
其实,沉一贯在挤兑事件中只是看在“江南同盟”都是乡党的面子上,随随便便出了三千两银票,这是个“却不过颜面”之下的举动,本身他倒牵涉不深。
然而最终明联储的“惩罚举措”却让他觉得自己大丢颜面,而且实际影响了家族生意,自然就大为不满了。
赵志皋倒是不清楚这些幕后细节。他是个异常小心的人,平时也没什么大气魄,当初“江南同盟”要搞明联储,赵志皋觉得不稳妥,于是没有参与,反而装病躲过了一劫,因此事后也没被明联储的反制措施惩罚到。
赵志皋此时接着道:“由此可见,倭国所产白银乃是高日新那京华集团的重要财源,甚至不仅是京华,北洋一党那些勋贵和实学派的官员们,谁在倭国没有巨大利益?”
沉一贯心中一动,终于面露凝重之色,沉吟道:“?J阳兄此言有理。我曾听说倭国盛产金银,多年前便有‘石州银,甲州金’之说,后来又闻知这倭国不仅有此二处金银矿山,还有不少同样巨大的矿区。
高日新这近三十年来满天下找矿买矿,已经控制了许多矿场,倭国既然有如此多金银矿山,高日新怎么可能放过?就算他肯放,北洋那些饕餮之辈又岂能答应?
然则明联储已然做大至斯,若然还让他掌握了倭国的大量金山银山,那恐怕将来就算他不做这户部尚书,天下财权却也仍然掌握于其手!?J阳兄,这其中的威胁……”
“你我以为是威胁,但皇上是否会视之为威胁?”赵志皋真是个悲观主义者,闻言叹气道:“眼下的问题在于,不仅高日新本人圣卷无双,他那北洋又是拉着靖难勋贵集体成立的……
靖难勋贵自成祖后一直就被历代先帝视为皇权之根基,虽然时至今日,他们已经不再掌兵,可是谁敢去皇上面前指责全体靖难勋贵都有叛心?恐怕这样做的人反倒会被皇上视为居心叵测,是在动摇国之根基!”
沉一贯眉头大皱,他知道赵志皋这话虽然悲观,但却是个大实话。靖难勋贵虽然在土木堡之后早已没落,不再掌握实权,甚至在高务实的军改之后彻彻底底与掌兵没什么关系了,可是他们的政治地位依然重要啊。
如果勋贵没了,那皇帝面对文官可不就完完全全变成孤家寡人了吗?所以不管勋贵们到底还有多少能量,皇帝都会死保勋贵们的地位,这既不是因为皇帝喜欢勋贵,也无关乎勋贵到底有多少实权,只是因为皇帝不能没有勋贵“拱卫”。
所谓众星捧月,倘若众星都没了,谁来捧月?
他二人是不知道日本国内的情况,要不然一定会联想到丰臣秀吉死后的日本之所以如此暗流涌动,就是因为丰臣家这颗月亮的问题,就是出在没有“众星”——既无亲藩,又少谱代。
如果要类比一下,大明的“亲藩”就是各地藩王——他们早就没什么鸟用了。而大明的“谱代”其实就是勋贵,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实权了,如果连地位都取消,彻底失去意义,那大明天子和室町幕府后期的虚权将军,以及现在的丰臣家又有多少区别?
可能唯一的区别就是大明的文官看起来还是听话的,而且还能掌握军权,力压武将集团。可是文官的听话从来都不绝对,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可以拒绝皇帝的诏令,这和勋贵哪里能比?
勋贵是皇权的延伸和扩展,皇帝让他们干什么他们都得照办,这不比你文官老实巴交一百倍?要不是中国自汉唐以后,因为受军阀乱战毒害太深,所以后续的宋明两朝都生怕武将乱政,哪里又会有如今文官反过来骑在勋贵头上的事?
但即便如此,勋贵仍无疑是皇帝们必须维持存在的一个集团,他们平时未必需要“有用”,只要名义上他们随时可以接受皇帝的命令而接掌军权即可。
留着勋贵,文官们就不得不有所克制,以免皇帝一声令下就把兵部的权力重新还给五军都督府,从此文贵武贱的格局再次颠倒。
因此,高务实拉拢靖难勋贵这步棋看似养了一批废物,还都是些饕餮废物,但真到了关键时刻才会发现:正因为他和这批勋贵捆绑得如此紧密,不仅同为文官的政敌在对付他的时候投鼠忌器,恐怕就连皇帝都会有类似的畏首畏尾之感,不知从何下手。
沉一贯皱着眉头思索良久,仍是找不到办法,不禁烦闷地道:“那就这般对其不断屡立新功视而不见,对心学派在朝中步步退缩视而不见吗?”
“是啊,我就是这样打算的。”赵志皋连连点头。
“什么?”沉一贯瞪大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J阳兄,你在说什么?”
“我说,就是要对他不断立下的大功视而不见,对他不断加强的权威视而不见,而且也对朝中心学派的步步退缩视而不见。”
沉一贯整个人目瞪口呆,甚至一度怀疑赵志皋是不是病得脑子坏掉了。
谁知道赵志皋却继续道:“申、王二公秉政时,想了无数办法试图阻止高日新,最终可曾取得什么改观吗?没有,几乎一点也没有,高日新的崛起就如旭日初升一般,根本不是人力可以阻止。
申长洲可是元辅啊,王太仓更是江南士林领袖,既然他们二位都做不到,你我现在不过群辅,又拿什么和即将成为次辅,甚至可能在不久之后便成为元辅的高日新作对?”
“高日新成为次辅是早有预见之事,可这成为首辅从何说起?”沉一贯愣了一愣,皱眉道:“王元辅身子骨不错吧?”
赵志皋苦笑道:“他身体自是比我好得多了,不过高日新如今这般局面,王对南(王家屏号对南)性子要强,却又不是痴人,明知道这首辅做得……好似当年李石麓(李春芳)一般窝囊,那还不如自请辞任呢,庶几保全令名。”
“好啊,不仅是?J阳兄你,甚至就连王对南这个首辅,也都打算就这般看着高日新一手遮天?”沉一贯气愤不已,站起身来就要告辞。
赵志皋不慌不忙地也缓缓站了起来,微笑道:“他若不一手遮天,这‘天’岂能知道他的势力之大、危害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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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昨晚上半夜回来太迟,已经来不及码字了,本来定了闹钟凌晨四点起来码字,结果不知道怎么没醒(可能我迷湖间按掉了),所以只好今天一起更。